第十一章 暗夜盛宴(1/2)
1
最终,这局棋以白后将死黑王告终。双胞胎姐妹抬头看看自鸣钟、确认时间后,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
“中也先生,过会儿见。”
“中也先生,过会儿来看着我们的柴郡,好吗?”
说着,她们打开另一扇门,走出房间。
“中也君,你可真讨人喜欢呀。”玄儿说道。
我听见他的声音,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来了,正坐在游戏室一角的黑色皮质安乐椅上,脸上露出那个童话中柴郡猫般的笑容。
“很少看到她们那样兴高采烈呢。”
“是吗?”
“似乎自从听说你要来,她们就一直盼望着呢。也许连中原中也的诗集也温习过了。”
“是不是玄儿你说了什么让她们期盼的话?”
“没说什么啊。”
玄儿一本正经地点上烟。
“我只说你是一个认真的建筑系学生,和中原中也相似的好青年,我非常喜欢你。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此感到开心,但总比被宅子里的人讨厌和无视好得多。
“那钟挺有意思的。”
我看着那嵌在黑色墙板里的表盘说道。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那段音乐和人偶吗?”
“是的。北馆重建的时候,我爸特地找人定做的。”
玄儿吹散烟雾,顺着我的视线一同看向表盘。
“不是有一个叫作古峨精钟社的钟表厂嘛。据说我父亲和当时的社长关系很好,便亲自拜托他们设计、制造了这个。”
“做得真好——那首八音盒曲叫什么?”
“哦,你问那首曲子啊。曲名是《红色华尔兹》。”
“《红色华尔兹》?”
我有些不解,对这个曲名以及刚才听到的旋律没有半分印象。
“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玄儿说道。
“那是我的继母美惟年轻的时候创作的一节曲子。她还创作了另一节曲子,曲名是《黑色华尔兹》。上下午各用一节音乐报时。上午是‘黑’,下午则是‘红’。做得很巧妙吧。”
玄儿的继母、那对双胞胎姐妹的生母,浦登美惟。说起来,方才在音乐室前遇到美鸟与美鱼时,她们曾说过自己的妈妈“很擅长乐器”。看来不止如此,她还有作曲的才华啊。
“好了,时间差不多快到了。”
说着,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回房间换个衣服,你就在会客厅里休息休息。”
“为了那个宴会换衣服吗?”
“对,就算是吧。”
“那要不我……”
“你不用换。这样就可以了。”
玄儿笑眯眯地看着我。
“包括我爸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重要客人。你没必要那么紧张——过会儿见。时间到了,我会来接你。”
“——好吧。”
而后,玄儿打开双胞胎姐妹离开游戏室时通过的那扇门,离开了这间房间。我独自回到会客厅,坐在沙发上。野口医生还在那里,单手拿着一个盛有乳白色液体的磨砂玻璃酒杯,盯着打开的电视。
“中也君,你也来一杯怎么样?这是我带来的特产家乡酒,口感不错,很好喝。”
虽然他冷不防向我劝酒,但我还是摇摇头。
“我不太能喝。”
“是吗?你才十九岁嘛,身体会越喝越习惯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是这么能喝的。”
“野口医生,过会儿您参加在‘达莉亚之馆’举办的宴会吗?”我慢条斯理地问道。
满面通红的野口医生轻轻摇了摇举着酒杯的手,说道:
“不去。我可没收到邀请呀。”
“但是医生您不是和浦登家族的人一样吗?”
“对。我和柳士郎的确是老朋友,相互信任。不过嘛……”
野口医生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一口气喝掉了杯中物。我觉得他那副“不要深究”的架势似乎很是抗拒我的疑问。
不知道电视里播放的是什么鬼节目。解说员板着脸,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近来的国际形势。苏联奉行和平共存路线,中苏对立加剧,中东各国局势让人担忧,今后日本在东亚地区的……哎呀,这些真的(仅仅一瞬间,我感到了焦躁)都是发生在我这个世界中的事情吗?这些……
我又被一种淡化的现实感,以及与之相伴的浮游感所困扰。
2
“我想问问美鸟与美鱼的事情。”
我将视线从杂音喧嚣的电视画面上移开,看向野口医生。
“您是看着她们出生的吗?”
“是啊。”
野口医生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挺着啤酒肚,深陷在沙发中。他抱着双臂说道:
“都快十六年了吧。她们出生在熊本——我的医院里。哎呀,也许作为医生我不应该这么说,但那个时候的确受惊不小。”
“难道当时是您负责分娩的吗?”
我随口说出自己的想法后,医生那玳瑁边眼镜之后的眼睛讶异地略略圆睁,说道:
“怎么会,当然不是啦。我的专业是外科。分娩由产科医生负责,但当时产科医生也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让护士喊我过去……所以,我可是比她们的父亲柳士郎先看到她们出生的哦。”
“在日本,像她们那样的连体双胞胎多吗?”
“非常少见。据某种观点认为这样的概率是十万分之一,而且其中七成以上不是死产就是出生不久就夭折了。虽然我也具备相关知识,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呢。哎呀,真是吓了一大跳呀。”
野口医生停顿下来。他喘了口气后,慢慢地捋了捋灰色的胡须。
“不管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都有一定先天异常儿的出生概率。有报告显示,近年来这种概率有增大的趋势。这和人们最近经常谈论的工厂有害废水、大气污染、新药的副作用以及放射性能源等问题有着复杂的关联。因此,老产科医生或多或少地都会碰到这样的婴儿。但是,很少能碰到像那对孩子那样的完全h型双重体……”
“h型双重体?”
我没有听过这种说法,并不太明白。野口医生向上推了推眼镜,轻轻地哼笑一声。
“那个是专业术语,是‘连体双胞胎’是俗称。在母胎内,双胞胎两个个体的某个身体部位结合并发育下去。这种的畸形被称为‘双重体畸形’,进而还可以分为‘对称性双重体’和‘非对称性双重体’两类。
“所谓‘非对称性双重体’,就是指其中一个个体发育不良,与另一个个体结合时,犹如寄生其上,比如只能长出从胸部以上的上半身,或者只能自腹部以下长出脚来等许多结合的情况。与此相对,正如你所见,那对双胞胎姐妹的身体各自独立,她们是‘对称性双重体’,而且属于其中的‘h型双重体’或‘x型双重体’。”
“除了‘h型双重体’之外,还有其他类型吗?”
“是的。”
野口医生使劲地点点头。
“仅仅一个‘对称性双重体’就有各种各样的病例。比如有‘y型双重体’,以及被称作‘德尔菲畸形’的‘逆y型双重体’等。”
“‘y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两个个体的身躯结合在一起,呈y形。虽然头部和上半身是分开的,共有四个手臂,但下半身合而为一,只有两条腿。而‘逆y型’则相反,两者共有一个上半身和头部,但下半身一分为二,共有三或四条腿。”
两个上半身两条腿,一个上半身三、四条腿……听着野口医生的解释,我胆战心惊地在脑海中描绘着那些奇形怪状的样子。仅仅如此,就足以让我头晕目眩了。
“‘y型’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十九世纪后半期,出生在意大利的乔瓦尼和杰科莫兄弟。而‘逆y型’最有名的例子是弗兰克·伦蒂尼。据说他有三条腿,其中一条腿可以代替椅子使用。后来,他去了美国,在马戏团、杂耍场表演,还拍了电影,大获成功。他被称作‘三条腿的奇迹’,甚至还被称作‘怪王’——你听说过吗?”
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些人名或传闻。或许注意到了我困惑的表情,野口医生轻轻咳嗽了一下,继续说道:
“离题了。总而言之,人们常说的‘连体双胞胎’,指的是‘对称性双重体’中的‘h型双重体’,就是两个个体的腰部、背部或者胸部的某个地方结合在一起,形同罗马字母h的形状——你知道昌和恩两兄弟吗?”
“昌和恩吗?嗯,他们是……”
“就是昌·邦克和恩·邦克。这对双胞胎于一八一四年出生在泰国。他们二人就这样面对面、胸骨的剑状突起部分结合在一起。据说他们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则是中泰混血。而‘昌和恩’在中文中有‘右与左’的含义。”
“右与左吗?”
“这对兄弟非常聪明,也很有运动细胞。后来他们巡游欧美各地,进行马戏表演,从而成名。‘暹罗连体人’的称谓就是从那时盛行起来的。”
“哎,没错。我也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些传闻。”
埃勒里·奎因曾以“暹罗连体人”为标题写过侦探小说,其中有提及昌、恩两兄弟的部分。但是在此之前,我便知道这对兄弟了。上中学时,我曾偶然于图书馆内看到一本名为《惊异的实录故事集》的书,其中涉及相关内容。
“我记得他们兄弟二人后来分别结了婚,生了很多孩子吧?”
“他们四个人一共有二十二个孩子。关于他们夫妻四人还有个古怪的插曲。据说他们的妻子闹别扭,从而致使两对夫妻分居。那对双胞胎以三天为期限,来往于两个家。最后,他们一直活到六十岁左右。据说昌·邦克因肺炎先行死去,四小时后恩·邦克也一命呜呼。”
“真不愧是野口医生,知道得真详细。”
“你过奖了。十六年前,当我亲眼看着那对刚刚出生的双胞胎后,我才着手调查了许多相关内容。”
上半身靠在沙发上的野口医生向前坐了坐,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酒杯,又倒点酒进去,喝了一口后,更加大声地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现在已经非常明了的就是……怎么说好呢……就是美鸟与美鱼那对姐妹的情况非常罕见,可以和昌跟恩两兄弟匹敌。”
“匹敌?这话怎么说?”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她们的健康状况非常良好。除了身体侧面的腰部有一部分结合在一起外,其他身体机能几乎没有任何问题。虽然同样是‘h型双重体’,根据结合的部位和深度,悲惨之极的例子比比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有些生下来便是死胎,有些出生后不久便死了,这样的概率很高。而且就算有些双胞胎可以挣扎着活下来,往往又受到许多疾病的折磨。
“可是这对双胞胎姐妹的结合状态却是——身体侧面相连,但并没有给她们的身体机能带来太多的障碍,她们又没有多少共用的器官。而且两个人还都那么美丽,可以和世界知名的希尔顿姐妹相媲美……”
说着说着,野口医生的嗓门越来越大。他那光秃秃的红脑门晕染出更多潮红,嘴角堆积着白沫,甚至还能看到他的眼睛有点湿润。很显然,他似乎处在一种兴奋状态。
他如此依恋——可以这样说吧——那对双胞胎姐妹吗?虽然当时我有点吃惊,但还是赞同他的见解。
“她们的确很漂亮。”
——我们两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
“我觉得她们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以如此形态出生、成长的事实。怎么说呢,正因为如此,她们才那么……”
——我们合二为一哦。
“但是,野口先生。”
我自衬衣的口袋中摸索着香烟。
“我一直在考虑,她们会像昌和恩两兄弟那样,今后一直都只能那样吗?”
野口医生那拿着酒杯的手顿时停止了送酒。他乜斜着眼睛看着我,说道:
“你的意思是能否给她们两人做分离手术,对吗?”
我犹豫片刻,默默点点头。医生哼笑一声后,便抿着嘴一语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叹口气。
“我觉得从医学及技术角度而言,并不是非常困难。”
“也就是说——”
“不是做不了分离手术。”
野口医生说道。和刚才的兴奋状态截然不同,他的声音很低,犹如波纹散去的水面般沉寂。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恼的阴郁。
“据我所知问题不在身体,而在于她们的精神上——唉,不过这或许不能一概而论吧。”
3
从西侧的游戏室隐隐传来八音盒所奏的《红色华尔兹》——晚上九点,这是宣告宴会开始的时间。玄儿怎么还没来?
我正想着,通向走廊的两扇门之中,那扇西门被打开了。来者不是玄儿,而是女管家般的小田切鹤子的身影。
“中也先生,请随我来吧。”
“哦……好的。”
我赶紧掐灭手中的香烟,从沙发上站起来。野口医生默默地看着我。
“玄儿呢?”
我问转身走向走廊的鹤子。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
“玄儿少爷已经在那里了。”她答道,“刚才他吩咐我为你带路。”
“——是吗。”
此时,鹤子显得很从容,根本想象不出刚才垂死的蛭山被抬进来的时候,她会那样惊慌失措。她挺着胸,静静地走在前面,带我向走廊走去。我本想利用这个机会问她一些问题,但看样子似乎不行。
我们走到コ字形建筑西侧边的廊上。
这里也放着一尊青铜像,和我刚才在音乐室前看到的那尊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尊是好几条蛇缠绕着一个半裸的女性。从这个拐角往右转,一直走,就是我和玄儿看完北门回来时经过的那个后门。鹤子在此处向左拐去。
走廊右侧有一扇双开门。里面和东馆一样,有个大厅。厅里也有通向二层的楼梯,最里面则有一扇双开黑门,可以通向西馆的走廊。
“请,走这边。”
鹤子穿过大厅,走到最里面的那扇门前说道。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脑海中浮现出白天目睹的西馆那黑黢黢的外观。
门对面的走廊基本上与连接东馆和北馆的走廊相同,也是一条用石头建造的酷似隧道般的通道。墙壁、天花板以及地面都砌着黑色石头。
当我正跟在鹤子身后准备踏足这条走廊的时候,不禁“哎呀”一声脱口而出。
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在昏暗的对面能看见一扇黑色的单开门,但是这段距离比我想象的要长得多。我感觉那要有几十米的距离。这两幢建筑之间竟有这么远吗?这让我感到很迷惑。但等我实际走过去的时候,才明白那是自己的错觉。
这个走廊故意建成令人产生错觉的样子。
首先,与面前这扇双开门相比,走廊对面的那扇单开门无论是高度还是宽度都小一号,也就是说造得更小。而且整个通道也相应地被建造成前窄后宽的形状。
无论两边墙壁的高度,还是顶部和地面的宽度,都是越往前越窄。墙壁上方的采光窗户也一样,越向前越小。而且,窗户和窗户之间的间隔亦是如此。总之,通过这种特殊的整体构造令人产生远近错觉,自北馆看向西馆就会产生比实际大几倍的距离感。
据说在十七世纪的巴洛克时代,有许多建筑中都采用了这种令人产生错觉的建筑手法。即便在日本,在通往茶室的甬道中,建筑师也经常利用这种手法令人产生远近错觉。
从建材为石头这一点来看,这个走廊是北馆翻建时才建造的。或许这种令人产生幻觉的建筑手法也是那位建筑师中村提议的。或是连接旧北馆与西馆的通道原本就是如此精心设计而成的,如今不过是重现旧日的风貌罢了。
无论如何,这种建筑风格到底蕴含着什么意味呢?
如果非解释不可的话,恐怕是突出隔离感吧。
西馆是这处宅邸的“深处”,“某种意义上的中心”,亦为“核心”之地。为了强调如此重要的西馆与其前方的北馆之间本应“隔离”开来,才会有这种视觉差吧——
这个宅子本来就和我们日常世界相隔很远。这不仅仅是单纯的地理位置问题,而是所有的一切都与我们的常识相去甚远——如同合成怪兽的外观、黑黢黢的内饰,以及生活在这个宅子里的人……
在这样的宅子里,西馆——“达莉亚之馆”则处在更加孤立的“深处”。说得夸张一点,这西馆或许是一个日常世界的理论和法则完全无法相通的“异界”。要想到达这个“异界”,就必须经历一种“仪式”,那就是穿过这条让人产生距离幻觉的通道……
我跟在鹤子身后胡思乱想着,向前窄后宽的隧道走去。
实际走过去时,我才发现这条走廊最多七八米长,尽头的单开门也比普通的门低矮狭窄。
穿过走廊尽头的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扇普通大小的双开黑门,其上附有门楣的这扇黑门看上去似乎是这个西馆的昔日入口。
门内是个有楼梯的宽敞大厅。这里比北馆更加安静,微微散发着旧木材和灰尘的气味。光线更加昏暗,各处都是或浓或淡的黑暗。
很快,我就发现光线之所以昏暗与照明有关系。这里的光源不是电灯,而是墙壁上的烛台——烛台之上插有几根燃烧着的蜡烛。
这个房间里不是没有电,自天花板垂落而下的吊灯黑影抬头可见。只是无意开灯,用蜡烛照明而已。或许因为今晚是“达莉亚之夜”的缘故吧。
“请小心脚下。”
说着,鹤子走向大厅中央的楼梯。
“宴会厅位于二楼。”
我随鹤子走上铺有黑色绒毯的宽阔楼梯。
走到正面墙壁尽头,楼梯成直角向左拐,而后一直延伸到二楼走廊。这条走廊上的照明也只有烛台上的蜡烛。一旦亲眼得见自己的身影随着烛光摇来晃去,就忍不住觉得非常恐怖。那时,外面再度传来轰隆的雷声,我虽然不觉得热,可手掌上满是汗水。
“就在这边。”
鹤子停下脚步,推开走廊上的其中一扇黑门,回头看向我说道。
“请进。”
我听话地慢慢走进去。这昏暗的屋子内空无一人。
“这里是休息室。宴会厅在那边……”
说着,鹤子指指入口左手方向一扇双开门。她走了过去,轻轻拧开把手说道:
“我把中也先生带过来了。”
“请进来吧。”
门内立刻传来应答声。那是浦登柳士郎的声音吗?
“中也先生,请。”鹤子从门前退下,伸出一只手,催促道,“请这边。”
“谢谢。”
我走向宴会厅的门。正准备用汗渍渍的手握住门把手时,我不禁回头看了一下鹤子。只见她站在通向走廊的门旁,岿然不动地望着我。
怎么回事?
一瞬间,我脑海里浮出这样的念头。
她端庄的脸上毫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我的手。那眼神,那目光……非常锐利,让人胆寒。那看起来似乎非常憎恨我般的眼神……
她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厌恶?不,是羡慕或嫉妒吧……还是……
“那我就告辞了。”鹤子避开我的视线,冷冷地说道,“希望你能得到达莉亚太太的祝福。”
很快,鹤子的身影仿佛融入走廊上的黑暗中般消失不见了。我无意识地叹口气,再次握住门把手——此时,沉闷的雷声再度响起,仿佛要鼓起我心中聚积的不安一般。
4
当我走进只有微弱烛光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黑暗中的那位异国美女的身姿。
犹如自背景色流淌而出一般垂至胸前的黑发,眼神锐利的双眸,那眼珠是深褐色的,病态般惨白的肌肤,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颚轮廓。很明显,她不是日本人。那涂着鲜艳口红、线条优美的唇畔浮现出美丽、性感、妖艳的微笑。
……啊,她就是……
我站在正面墙壁前,抬起头出神地看着那幅硕大的肖像画。
她就是……达莉亚吗?那就是以她名字命名西馆、浦登达莉亚年轻时的肖像吗?
她是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并与之成婚的女人。她是玄儿、美鸟与美鱼两姐妹以及阿清的曾祖母。说实话,漂亮的美鱼与美鸟两姐妹和画中的女人还真有几分相像。
画中的美女穿着黑色长裙坐在安乐椅上,两手叠放于膝盖处。随着烛光摇曳,她的表情似乎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她那褐色的目光仿佛带有某种能够射穿对方的魔力,那鲜红的嘴唇似乎就要张开,讲述这个世界的一切秘密……
“欢迎。”
昏暗中,传来浦登柳士郎的低沉声音。这声音犹如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我似乎刚刚摆脱魔法,环视室内一圈。
我觉得房间里似乎有淡淡的白烟,应该是什么地方点着香,那气味闻上去酸酸的、甜甜的,好像还有点苦,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浦登家族的人全都围坐在房屋中央的晚餐桌旁。从我进门的角度看,柳士郎坐在长长的桌子最里端的右首方向。和去南馆时一样,他依然穿着黑色服装,只是换了深红色的领带。
“请吧。请坐那边。”
宅子的当家人说着,用手指了指他的正前方。
隔着桌角,坐在我座位左边的是玄儿。他也和柳士郎一样,换穿黑色西装,系着和父亲同样的深红色领带。自从春天和他认识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系领带。
“中也君,这是你的座位。”
玄儿冲我招招手。
即便听到友人的声音,我还是觉得身心紧张。我关好门,向柳士郎鞠躬行礼后,走向指定的位置。我一定走得摇摇晃晃的吧。
我坐到高靠背的黑色椅子上,玄儿轻轻对我说道:
“对不起,刚才走不开,所以才拜托鹤子太太带你过来。”
“没什么。”
我低下脑袋,摇摇头,不禁想起刚才在邻屋时的鹤子的眼神。接着,我抬起头看看玄儿,也许是烛光的作用,他那本来就苍白、瘦削的脸颊显得更加苍白,宛如病入膏肓一般。
美鸟与美鱼两姐妹并列坐在玄儿身旁。她们也换下了和服,换作鲜艳的红色洋装。当然,那裙子是按照这两个连体双胞胎的尺寸特制的。
在美鸟与美鱼身旁,有个女人纹丝不动地靠在椅背上。她就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美惟吗?在座的人当中,只有她是我初次见到。
——妈妈她呀……
——生我们的时候,妈妈受了很大的惊吓。
她穿着与肖像画里的女性相同的黑色长裙,身材纤细,脸庞被长发遮住。从我这个角度无法看得非常清楚,但大致能看出她皮肤白皙、容貌清秀。
——从那以后一直……时至今日她依旧活在惊吓中。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空中,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加入。看那样子,她完全心不在焉。
“今晚——九月二十四日的晚上,我们又相聚在这里。”
浦登柳士郎缓缓地说起来。
“今晚是‘达莉亚之夜’。就在这个晚上,我们的母亲达莉亚于遥远的异国诞生。三十年前,还是在这个晚上,她留下遗愿离开人世——今年的‘达莉亚之日’又来到了……”
长桌上放着两个黑黢黢的烛台,每个烛台上面插着几根蜡烛,所有的蜡烛都是刺眼的大红色。周围的墙壁上也有几个烛台,上面的蜡烛也为红色。
我突然想到房间里的气味说不定是从那些蜡烛上散发出来的,也许蜡烛里面添加了一些香料成分,所以……
玄儿的对面坐着望和与征顺夫妇。望和比征顺坐得更远,他们的儿子阿清坐在两人中间。在南馆走廊上相遇时,阿清还戴着贝雷帽。现在他脱掉了贝雷帽,露着光秃秃的脑袋。他们一家三口也和其他人一样,换上了黑色的衣服。
共有八人——这就是如今住在暗黑馆里,浦登家族的所有成员吗?
我边听着柳士郎继续说着犹如咒语一般的话,边悄悄抬头瞄向左侧上方。肖像画里的美女用锐利的眼神看向这边,唇角露出妖艳的笑容。我突然觉得虽然浦登柳士郎本应为这个场合的“主导者”,但那幅画——确切地说是那幅画中的女性仿佛凌驾其上。
“恐怕诸位都已得知……”
说着,柳士郎慢慢地环视一圈。很快,他那浑浊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没有移开。
“今晚,我们邀请到一位客人来参加这个宴会。”
我赶紧坐直,不知道该有怎样的反应,只能暧昧地点点头。宅子的当家人悠然地抬起右手指向我,说着“重新为大家介绍一下”,随后报出了我的名字。
“由于玄儿的一再要求,今晚中也君受到了邀请。原则上,只有继承玄遥及其妻达莉亚血统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配偶才有资格出席‘达莉亚之夜’的宴会。但以前我就考虑有时也应允许例外。过去,我也曾想创造这样的机会,所以——”
柳士郎将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到我的邻座玄儿身上。
“这次,玄儿提出这样的请求。经过确认,我决定破例。”
柳士郎再度缓缓环视一圈。
“有人反对吗?”
他问道,那语调依旧令人不敢提出异议。没有任何人作答。
我又抬头看看墙上的肖像画。我觉得那女人含笑的鲜红嘴唇似乎微微一动——这肯定是我的心理作用——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同意”,还是“反对”。当然,她是不可能开口说话的。
那股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酸酸甜甜,似乎还带点苦的气味依然在昏暗之中弥漫。我觉得这股气味越来越浓,仿佛从鼻腔渗入气管、肺部……不,是直接渗入脑内。无规则摇曳的烛光与这气味一起,令我心神恍惚起来。
……啊,这里是(……这里是)……
盘踞于心中的不安深处,突然冒出这样的疑问。在这种状况下,产生如此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里是……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我在这里做什么(……做什么)?在这里即将发生什么事呢(……发生什么)?我到底会怎样(为什么会这么想……)?
“好了——”
浦登柳士郎的声音再度响起。
“今晚的宴会现在开始!”
5
宴会的气氛本该轻快热闹,但恰恰相反,自始至终肃穆沉重,令人产生犹如仪式般严肃的感觉。
当柳士郎宣布宴会开始后,没有任何人说话。每个人拼命保持着沉默。有人看着烛台上的蜡烛,有人埋头看着桌子,有人看着墙上的那幅肖像画,还有一些人始终注视着当家人的一举一动——我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多长时间呢?我觉得有好几分钟之久,又觉得不过短短几秒。总之,当时我几乎失去了正确的时间感。
柳士郎不慌不忙地将双手抬到胸前,拍了拍巴掌。一下,两下。那似乎是个暗号,令通向休息室的双开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一个人从那里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让自己喊出声来。
——进来的那人竟是“影子”!
就是白天我在庭院中见过的那个“活影子”。这人全身裹在类似西方修道士那种宽大的黑衣之中,衣服上还带着帽子。白天我看见的肯定就是这种类似斗篷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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