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 奶油色鞋子

奶油色鞋子(2/2)

目录

“我叫他好好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母亲说着笑出了眼泪。她总是用同样的方式讲述这个故事,我们太喜欢听了,每次她稍稍讲跑题了,我们就会替她讲下去。“我让他好好听他们到底在喊什么。每个人听上去都像疯了,但实际上却在开心地交谈。你得听他们在说什么,而不是怎么说的。我告诉他说,韦斯托弗家的人说话就是这样!”

她讲完这个故事,我们常常笑到肋骨生疼,倒在地上打滚。我们想象着一本正经、老学究般的舅舅和爸爸家那帮野蛮的家伙见面的场景。林恩对这个场面极度反感,再也没来过,我这辈子从没在山上见过他。我们觉得这是他活该,谁让他多管闲事,想把母亲拉回那个充斥着华达呢裙和奶油色鞋子的世界。我们明白,母亲家庭的解体就是我们家的开始。两者无法并存,只有一个家能拥有她。

母亲从未告诉我们,她的家人反对她与父亲订婚,但我们知道。有些痕迹几十年都抹不掉。我父亲很少去城里外婆家,即便去了,也是阴沉着脸,盯着门看。小时候我几乎不认识姨妈、舅舅以及母亲家那边的表兄弟姐妹。我们很少走亲戚——那时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而他们来我们山上就更稀奇了。安琪姨妈是唯一的例外,她是母亲最小的妹妹,住在城里,坚持跟母亲来往。

我对父母订婚这件事的了解零零碎碎,大部分来自母亲的讲述。所有虔诚的摩门教男人都要去传教,我知道爸爸在此之前就跟母亲订婚了,之后他在佛罗里达州传教了两年。林恩舅舅利用这次爸爸外出的机会,把落基山脉这边他能找到的所有适婚男子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妹妹认识,但是谁也不能让她忘记那个不苟言笑的农场男孩,巴克峰的主宰者。

吉恩从佛罗里达回来后,两人就结了婚。

外婆拉鲁亲手缝制了婚纱。

我只见过一张婚礼照片,是父母在象牙白薄纱窗帘前摆拍的。母亲穿着一件传统丝绸裙子,上有串珠装饰和威尼斯花边,领口遮住锁骨,头上蒙着刺绣面纱。父亲穿着一套带黑色宽翻领的奶油色西装。他们都沉浸在幸福之中,母亲面带轻松的微笑,父亲咧嘴大笑,笑容甚至从胡子下面钻了出来。

我很难相信照片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是我父亲。他在我印象中是个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整日忧心忡忡,担惊受怕,忙于囤积粮食和弹药。

我不知道照片里的那个男人是何时变成我所认识的父亲的。也许没有特定时刻。爸爸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就有了第一个儿子——我大哥托尼。二十四岁时,他问母亲可否雇个草药师来给哥哥肖恩接生。母亲同意了。难道就是从这件事初现端倪?还是吉恩就是吉恩,脾气古怪、不合常规,故意要让对他不满的岳父母一家大跌眼镜?毕竟二十个月后有了泰勒,但他是在医院出生的。爸爸二十七岁时,卢克在家里出生,由一名助产士接生。爸爸决定不给他申请出生证明,对奥黛丽、理查德和我也坚持如此。又过了几年,三十岁左右的爸爸把我的几个哥哥从学校接回了家。这个我不记得,因为那时还没有我,但我想也许那是个转折点。接下来的四年里,爸爸扔掉了电话,驾照到期也不去更换,也不再为家里的汽车购买保险。接着他开始囤积食物。

这最后一部分描述听起来像我父亲,却不是哥哥们记忆中的父亲。联邦政府人员围困韦弗一家的那一年,爸爸刚满四十岁,这一事件证实了他最担心的事。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处于备战状态,即便战争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托尼在那张照片里看到的是他父亲,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人。

韦弗家事件发生十四年后,我坐在大学教室里,听一位心理学教授描述一种叫作双相情感障碍 [4] 的疾病。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精神疾病这回事。我知道人会发疯——有人把死猫套在头上,有人爱上了一根萝卜——但我从未想到,一个人功能健全,头脑清晰,令人信服,却仍可能在哪方面有问题。

教授用沉闷平淡的语调陈述道:该病发病的平均年龄是二十五岁,在此之前可能没有任何症状。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果爸爸果真患有躁郁症——或者患有能解释其行为的十几种失调症之一——那么其中一个共同的症状便是偏执狂,偏执会阻碍这种疾病的诊断和治疗。真相谁也无从得知。

城里外婆三年前去世了,享年八十六岁。

我对她了解不多。

这些年来,我多次进出她的厨房,但她从未告诉过我,眼睁睁看着女儿把自己隔绝起来,封闭在幻觉和偏执筑起的高墙里,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现在想象她的样子,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孤零零的画面,就好像我的记忆是一台幻灯机,而片盒却卡住了。画面上,她坐在带坐垫的长椅上,留着一头紧密的卷发,嘴角露出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她的眼睛充满善意,安静闲适,仿佛在看一出舞台剧。

那微笑让我念念不忘。始终如一,神秘,超然,冷静,是唯一恒久不变之物。如今我长大了,主要通过姨妈和舅舅尽力去了解她,我于是知道她绝不像看上去的那样。

我参加了外婆的追悼会。在打开的棺材面前,我的目光在她脸上搜寻。殓尸官没处理好她的嘴唇——一直像铁面具般挂在她嘴角的亲切微笑消失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没了微笑,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外婆生前可能是唯一一个了解我正在经历什么的人:偏执狂和原教旨主义如何瓜分了我的人生,它们如何把我在乎的人从我身边带走,只留下学位和证书——一种体面的虚空。现在正在发生的以前也曾发生。母女分离再度重演。磁带在循环播放。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