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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七(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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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继续凝视着兰花,住口不说了。她的脸庞松弛了,有如绽放的花蕾般舒展开来。突然间,嘴唇上露出会让人陶醉的微笑,但眼神依然呆滞了片刻,动也不动。随后她摇了摇头,晃动那宛如男孩子般的短短鬈发,一口气将一杯水喝干。接着突然发觉她是在和我共进晚餐,就发挥快乐的食欲,埋头吃了起来。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她每一个阴森森的字眼,甚至她还没有说出“最后的命令”时,我就已经猜到了。对于“你会执行我的命令,杀掉我”这句话,也已经不觉得吃惊。她所说的事情我都认为非常正确,在我听来就像命运的判决似的。我接受那一切,不去违抗。但虽然她说话的态度严肃得近乎可怕,可是对我来说,一切却又欠缺着充分的现实性和严肃性。我的灵魂的一部分被她的话语吸进去,相信她;但另一部分则宽容地点着头,知道这个聪明、健康、稳重的荷蜜娜也还是具有幻想和做梦的心理状态。在她一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非现实与非创造性的一个层面,就笼罩住整个场面了。

无论如何,我无法像荷蜜娜那样,以走钢索特技演员式的轻盈,跳回实际的现实世界。

“那么,有一天我会杀掉你了?”

我静静地追逐着梦幻问道。她已经像以前那样笑着,飞快地切着盘子里的鸭肉。

“那是当然的,”她坐着点点头,“不要再说那些了。现在在吃饭。哈利,拜托,再点一些绿色沙拉嘛!你没有食欲吗?我觉得你必须先学会对别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连如何享受美食都要学。你看,这是鸭腿。把漂亮的白肉从骨头上剥下来,这不是美食吗?这样的时候,就和恋爱中的男人第一次帮自己所喜欢的姑娘脱下上衣时一样,如果食欲一下高涨得快要裂开来,心中不会觉得紧张和感激,不是很奇怪吗?你懂了吗?不懂?你真是个傻子。那么,我帮你将这条漂亮的鸭腿切下一片肉好了。这样你就会懂的。把嘴张开——啊!真是个坏孩子!竟然在偷望别人那边,怕你从我的叉子上吃东西时会被别人看到。不必担心,真是难搞的家伙,我不会让你出丑的。不过,如果先要获得别人的许可才敢享乐,你也真是个可怜的笨家伙。”

刚才的情景变得越发非现实的了。我越发无法相信这双眼睛在几分钟前会那样沉滞、可怕地凝视着。啊!这一点似乎正是荷蜜娜的生命本身:经常只有瞬间,无法事先去预测。现在她在用餐。鸭腿、生菜沙拉、奶油水果馅饼和利口酒被认真对待,成为快乐和批评、对话与幻想的对象。盘子撤下后新的一章就又开始。这个彻底看穿我、比任何贤人都更熟知人生的女人,巧妙、成功地扮演着孩子,以及每一瞬间的生命小玩笑。她那技巧轻易地就将我变成了她的学生。不管那是高度的智慧,还是极度单纯的朴素,能够这样熟知如何活在瞬间,能够这样地活在现在,路旁再怎么小的花朵,再怎么小的游戏的瞬间,都能这样温柔、细心地熟知其尊贵价值的人,是不可能从人生中感受到痛苦的。这个具有旺盛食欲和游戏式美食乐趣的快·活孩子,会同时也是期望死亡的梦想家、歇斯底里症病患吗?那是不可能的。不,她只是单纯地委身给彻底的瞬间而已。所以和一切快·活的念头相同,她也敞开心胸,尝遍从遥远的灵魂深处涌上来的一切瞬间的阴暗战栗。

这个荷蜜娜,明明今天只是第二次见面,却知道我的一切。我觉得我根本就不可能对她保持秘密。或许她并不怎么了解我的精神领域,也许比不上我和音乐、歌德、诺伐里斯、波特莱尔[29]的关系——但这也无法确定。或许这对她也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精神领域”还留下什么呢?不是一切都化为粉碎、丧失意义了吗?我最个人的问题和愿望,她应该全都能了解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不久我应该就能向她说起荒原狼,说起论文,说起到目前为止只存在我身上的一切事情,说起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一切事情。我无法抗拒想立刻开始说出来的念头。

[29]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ire,1821~1867),法国诗人与批评家,著有《恶之花》。

“荷蜜娜,”我说,“几天前我遇到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一个陌生人给了我一本印刷成的小册子。虽然是像在年底市集上贩卖的那种简陋的书,不过那里头却把我的身世和与我有关的事情全都详细地写了出来。你不认为很不可思议吗?”

她若无其事地问:

“书名叫什么?”

“《论荒原狼》。”

“噢!荒原狼!这个名字真是太美了!那么你是荒原狼了?你是那样的人吗?”

“没错,我是那样的人。我就像半人半狼似的,至少我是那样认为的。”

她没有回答。非常仔细地、仿佛在探索什么似的注视着我的眼睛,随后俯看我的眼睛。有一瞬间,刚才的深刻严肃与阴暗的热情又回到了她的眼神和脸庞上。我觉得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亦即她一定是在想我是否真的是能够执行她“最后的命令的狼”。

“那当然是你的幻想,”她恢复快·活的神情说,“如果你希望,也可以说那是诗。不过你确实是有些许像狼之处。今天你虽然不是狼,但那天你有如从月亮上坠落下来般进到那个大厅时,你那样子就像极了残废的野兽。我正是欣赏这一点。”

突然间,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中断话语,困惑地说:

“野兽、猛兽之类的字眼,听起来很没有意义!对动物不能这样说。虽然动物确实有时候很可怕,不过却比人真实多了。”

“什么是真实?那是什么意思?”

“仔细看某一种动物吧!猫、狗、小鸟、动物园里的美丽大动物之一,比如豹或者长颈鹿都可以,就一定可以知道动物全都是真实的,没有一只动物会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该怎么表现才好而在那里举止无措。动物们不会想去谄媚你,想去吸引你的注意。它们不会演戏,就像石头、花朵、天上的星星那样,是什么样子就表现出什么样子来。你懂吗?”

我理解了。

“大部分的场合,动物都是悲伤的,”她继续说下去,“而若是人非常悲伤时——并不是因为牙齿痛,或者丢掉了钱,而是忽然间感觉到一切的真理究竟是什么,这个人生整体到底是什么时,那时候人就会真正悲伤了。那时候的人和动物有些许类似——也就是显现出悲伤的样子。这会比平常更加真实、更加美丽。我说的是真的。荒原狼先生,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你就是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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