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七(2/2)
“那么,荷蜜娜,你对那本写我的书有什么看法呢?”
“噢!我不喜欢思索。那件事情就等下次再说吧!什么时候借我看看吧!或者不看那本书,反正要看,你就把你自己写的一本书借我看好了。”
她叫了咖啡,神情恍惚了片刻,但突然间眼睛发亮,似乎决定了思索的目标。她高兴地叫道:
“哦!我想起来了!”
“到底想起了什么?”
“狐步嘛!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没有我们可以偶尔跳上一个钟头的房间吗?很小的房间也可以。我才不在乎房间大不大,只不过下面不可以有人住。因为要是头上砰砰作响,下面的人上来,就会吵起来了。要是有那样的房间就好了。真是太棒了!这样你在家里不就可以学会跳舞了吗?”
“是的,”我畏畏缩缩地说,“那确实是个好主意。不过学跳舞也需要音乐吧?”
“当然需要,所以你仔细听我说,把音乐买来,那顶多只花女老师教一节舞的价钱。我来教你,你可以省下付给老师的钱。这样我们就能随时听到音乐,而且留声机是我们的。”
“留声机?”
“那是当然的。要买一架小小的留声机和几张舞曲唱片……”
“太好了,”我叫道,“教我跳舞要是真的成功了,我就把留声机送你。好吗?”
虽然我起劲地那样说,但却不是出自真心诚意。实在很难想象我那堆满了书的小书房,放了一架我完全无法喜欢的留声机,会是什么样子。即使是对于跳舞,我也有很多异议。虽然我确信自己年纪实在太大了,身体僵硬,根本学不会跳舞,不过还是认为有机会试试也不坏。但那样持续练习,对我来说未免太快了,也太激烈了。我感觉到作为一个精通音乐的老行家,对留声机、爵士乐和近代舞曲所怀的不同意见,一起在我的心中表示反对。现在要在我的房间里让诺伐里斯与冉·保罗并列,在自己思想的闲静隐居之处,响遍美国的爵士流行歌,我必须配合那音乐跳舞,实际上那已超过了人能够对我的要求限度。可是要求我那样做的,并不是“人”,而是荷蜜娜。她负责命令。我则服从那命令。我当然服从。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咖啡馆碰面。我去的时候,荷蜜娜已经坐在那里喝着茶了,她微笑着,把发现有我的名字的报纸给我看。那是我故乡的激进军国主义报纸之一,一年到头一有机会就散布严重侮辱我的报道。我在战争期间反对战争。战争结束后我有时会恢复冷静,警告自己必须忍耐,要有人道,要自我批判,对一天比一天激烈、卑鄙、凶暴的国家主义者的煽动进行自我防卫。现在那家报纸又在对我进行那样的攻击。文章非常拙劣。有一半大概是主编自己写的,另一半则是顺手从同类的言论机关相同的评论中剽窃来的。正如众所周知的,再也没有比具有这些陈腐观念的卫道士写得更拙劣的了,也没有人比他们在自己的工作上更卑鄙、更随便的了。荷蜜娜看了那篇论文,那篇文章告诉她哈利·哈拉是个有害的人,是个背弃祖国的家伙,只要那样的人物、那样的思想受到容忍,只要青少年被教育成具有感伤的博爱思想,而不去对深仇大恨的敌人进行报复之战,当然只会使祖国的状态愈来愈恶化。
“你是那样的吗?”荷蜜娜指着我的名字问,“哈利,你真的树敌了。你不会生气吗?”
我看了数行。照例是陈词滥调。像这样一成不变的侮辱字眼,我早已厌烦了。
“不会的,”我说,“我不会生气的,早就习惯了。我陈述过几次意见,说任何国民,不,任何个人都不能遭受虚伪政治的‘战争责任问题’玩弄,让良心睡着。每个人都必须仔细检视自己,看看自己有没有因为各自的过失、怠惰和恶习而造成战争和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不幸,只有这样做才是有可能避免下一次战争的唯一方法。结果他们无法容忍我这样说。当然这是因为他们,亦即皇帝、将军、大工业家、政治家和报纸完全没有责任的缘故。任何人都没有应自责之处。任何人都不必负一丝责任。几乎可以说世界一切都非常美好,只有1200万被杀的人躺在地上而已。荷蜜娜,这种造谣中伤的报道虽然已经不会让我生气,但还是会让我深感悲伤。我的同乡有三分之二的人在看这种报纸。早晚都在看这种口吻的句子,每天都被说服、被警告、被怂恿、煽起不满和憎恨。而这一切的目的,结果还是战争。是下次一定会来到的战争。而下次的战争一定会比这次的还要惨烈。这是非常明显的。任何人都会明白,只要思索一个钟头,就会得出相同的结论,可是谁也不肯花脑筋去想。谁也不想避免下一次的战争。谁也不愿意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们,去阻止好几百万的大量屠杀。明明这是很容易做到的。思索一个钟头、稍微反省自己的内心,询问自己助长了多少世界的混乱与罪恶,自己是否要负共同责任——谁也不肯这样做!于是就以这种冲劲前进,每天都有数千人在热心地为下次的战争做准备。知道这个情况后,我灰心沮丧,被逼进绝望中。对我来说,‘祖国’和理想都已经不存在了。那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下一次的杀人做准备的绅士们的装饰罢了。思考人性、谈论人性、撰写人性,在脑海中动着好的思想,这一切都已经变得没有意义——即使有两三个人这样做,每天还是有无数的报纸和杂志、演讲、公开或私下的会议在唱反调,努力达成他们的目的。”
荷蜜娜听得津津有味。
“是的,”这时候她说话了,“你说得一点都没有错。当然还会再发生战争的。这种事情不必看报纸也会知道。那当然是令人悲伤的。不过悲伤也没有用。那和为即使尽一切手段,也还是总有一天非死不可而感到悲伤是相同的。哈利,为反抗死亡而搏斗,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美丽、高贵、伟大、值得尊敬的。为反抗战争而搏斗也是一样。不过那种事情不管什么时候都只不过是毫无希望的唐吉诃德式的幻想罢了。”
“或许是那样的没错,”我激动地叫着,“可是既然我们都非死不可,所以不管做什么都没有什么不同,像这样的真理,只会让整个人生变得既肤浅又愚昧。那样的话我们不是就要放弃一切,丢开一切精神、努力和人道主义,任凭虚荣心和金钱支配全世界,我们只能默默地坐在一杯啤酒前,等待下次的战争动员令下达了吗?”
这时候荷蜜娜看我的眼神,那充满好奇、嘲笑与恶作剧,却又洋溢着善解人意的友谊,同时又显出沉郁、智慧与深刻严肃的眼神,实在太怪异了!
“没有必要那样做,”她像极了母亲般说,“即使知道你的努力不会成功,你的生活也不会因此就变得肤浅、愚昧。要是你认为必须为某件好事、为理想的事情而搏斗,达成其目的,那才肤浅呢!难道理想是为了被实现才存在的吗?难道我们人是为了消灭死亡而活着的吗?不,我们是害怕死亡并且热爱死亡而活着的。正因为有死亡,所以小小的生命才会在短暂的期间显得那样美丽、那样光辉。哈利,你是个孩子。乖乖跟我来。我们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今天已经不想再为战争和报纸烦心了。你呢?”
噢。我当然也够了。我很乐意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