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投射(2/2)
没有什么比纳粹控诉犹太人是“虐待狂”更明显的投射行为了。不仅犹太文化传统中完全没有施虐的元素,而且在受到极端迫害的生活环境中,即使哪个犹太个体具有类似的冲动,他身处的社会环境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另一方面,许多纳粹在折磨犹太人时所获得的明显快感表明,虐待行为实际上是一项被认可的党卫军政策。
这是一个明显的直接投射 的例子。一个完全属于自身而绝不属于另一方的特质被归属到了另一方身上。这种手段所具有的保护意味很明显:这是一种使良心得到宽慰的虚伪。人们可以反对某种邪恶的品质——然而只有当他们认为这些品质都在别人而非自己身上的时候,才能心安理得地这样做。直接投射是通过将情绪、动机、行为归因于另一个人(或群体)以化解自身冲突的手段,而这些元素本属于自身,而非归咎对象。
了解直接投射与刻板印象之间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假设自身拥有一些糟糕的特质——也许是贪婪、肉欲、懒惰、邋遢,他们所需要的是这些特质的一幅讽刺漫画——为这些邪恶特质找一个人性化身。他需要如此极端的东西,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感到自己有任何做错的地方。因此,所有犹太人都被视作放荡下流的,所有黑人都被视作懒惰的,所有墨西哥人都是肮脏的。持有这种极端刻板印象的人甚至不会怀疑自己具有这些令人生厌的倾向。
直接投射可能关于自身的一些具体特质,也可能关于自身的总体观点。希尔斯(sears)的一个实验具体阐释了这种特定倾向。他发现,兄弟会中的某些个体倾向于将自己身上严重的固执与吝啬归到他人头上。5
在临床观察中可以发现一种一般性的投射倾向:对自己评价低的人很可能对他人评价也很低。治疗工作中的这一发现表明,比起直接提升个体对他人的尊重,通过帮助个体提升自尊的迂回方式更为有效。只有在自尊方面与自己和平相处的人才能尊重他人。对他人的仇恨可能是自我仇恨的镜像。6
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对犹太人的仇恨是直接投射的最经典案例。以下重要的事实是基于他早年的生活记录拼凑得来的。
他的父亲是一个叫作谢克尔格鲁贝(schicklgruber)的女子的私生子,他是个坏脾气的退休海关职员,阿道夫和他有过多次争吵。而他的母亲是一个工作勤奋的女人,她与阿道夫很亲密,然而却在阿道夫青春期时死于癌症。阿道夫是如此依恋他的母亲,以至于有传闻称他有强烈的俄狄浦斯情结。他的父亲和母亲是表亲,他们的婚姻需要主教的特许。母亲去世后,希特勒强烈地依恋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安吉拉(an)。之后,他和安吉拉的女儿吉丽(li)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这种关系的本质是乱伦。就在吉丽要与阿道夫分手的时候,她被枪杀了(没有人知道是自杀还是谋杀)。这些不愉快的事实都指向了阿道夫有充足的理由对乱伦这个主题负有罪恶感(无论有意识地还是无意识地)。
那么,投射是如何进入他的心里的?据他自己的说法,在十四岁或十五岁时,他独自生活在维也纳,过得贫穷落魄,这时“犹太人问题”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他的写作中,他批判犹太人在性方面的不当行为(包括乱伦)。例如,在《我的奋斗》( kapf )中的一个段落,他写道:“那个黑头发的犹太男孩脸上洋溢着恶魔般的喜悦,一连几个小时等着伏击不明真相的女孩,并用自己的血统玷污她。”希特勒是黑头发的。所以他的朋友会开玩笑地称他为犹太人。在离开维也纳,到了慕尼黑之后,他已经开始憎恶维也纳。 “我憎恶各个种族混杂在一起……犹太人,更多的犹太人。对我来说,这个都市似乎是乱伦的化身。”除了乱伦外,他还将各种各样的不道德性行为归属于犹太人:卖淫和性病(从阿道夫的写作中可以看出,这些都是他极为在意,而且无法容忍的事)。虽然我们不需要就此展开讨论,但是有力的证据表明,希特勒的性欲是扭曲的,有时他甚至厌恶自己——当他无法厌恶他人身上的相同倾向时。
从这个证据可以看出,希特勒将自己身上的低劣特性赋予了犹太人,并通过谴责后者来逃避对自身的批判。格特鲁德·库尔特(rtrud kurth)指出了他这种直接投射行为对历史造成的深远影响,她写道:“吞没了六百万犹太人的灾难性洪流,源于阿道夫·希特勒竭尽全力也无法消灭的海德先生(r hyde),那个淫荡的黑发怪物。”7
这种类型的(或任何一种类型的)投射都不会解决任何基本的问题。这只是一种暂时的、自我修复的伎俩。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大自然会创造如此适应不良的一种机制。它本质上是一种神经质的手段,无法从根本上减轻患者的负疚感,或建立持久的自尊心。将仇恨转移至替罪羊身上,只是掩盖了一种持久的、未被辨认出的自我仇恨。如此形成的恶性循环使患者越发地憎恶自己,继而越发地憎恶替罪羊。但是,他对替罪羊的憎恶越增强,他自身的逻辑与良知就变得越微弱,因此,他能够将更多的罪行归咎于替罪羊之上。8
刺-梁木机制
伊奇瑟(ichheiser)已经阐明了,将他人所不具备的特质归到其身上是一种病态行为。同时,即使自身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但对他人身上的缺陷(或美德)进行夸大——即使只是轻微的程度——则是更为普遍的人性弱点。9
刺-梁木机制可以被定义为夸大他人和我们共同拥有的品质的过程,尽管我们可能没有意识到我们自己也拥有这些品质 。
大多数作者不会在这个过程与直接投射间做出区分。两者确实很接近,但它们的区别更值得观察。“投射对象”很少是完全不具备我们所归属的邪恶特质的。任何人都能够找到某些不诚实的犹太人、某些懒惰的黑人。这些群体之中总会存在一些“刺”。结果是,看到污点的人紧紧抓住了这个细节(因为它反映了他自己的冲突),夸大了它的重要性。他这样做,就可以避免看见自己眼中的梁木了。
纳粹与犹太人用相同的罪状控诉彼此的例子也反映了这个机制。例如,双方大多数个体都毫无疑问地承受着一些压抑的性冲突。因此,他们在夸大对方的性变态时会获得特殊的快感。再次,双方都注意到了对方不符合德国知识分子的理想形象,因此,他们抓住对方身上的完全相同的缺点,批判对方缺乏对文化的尊重与对国家的热爱。
刺-梁木投射是一种“感知强化”(第10章)。我们看到的比客观存在的更多。而我们之所以看到得更多,是因为它所反映的是自身的无意识状态。
刺-梁木机制与我们所谓的直接投射之间的区别可以借助教皇的训谕来总结:“在黄疸病人的眼里,一切都是黄色的。”这指的就是直接投射。然而,如果我们对这句话稍加修改,“在黄疸病人眼里,一切黄色的东西都看起来更黄了”。此处则包含了刺-梁木机制。
补充投射
我们接下来要讨论一种截然不同的投射形式。它并非一种镜像感知,而更多的是一种合理化的感知。我们为饱受困扰的情绪体验寻找根源。我们可以简单地将补充投射定义为:通过参考想象中的他人意图和行为来解释并合理化自身的想法 。补充投射的成立必须基于对他人意图和行为不符合实际的构想之上。如果这种构想是准确的,那么个体的认知就是基于现实的,也就根本不涉及投射。10
一个实验能够说明补充投射的运作机制。研究人员要求一群参加派对的孩子们看一组陌生男性的照片,并依次评定其友好度、可爱程度等。随后,孩子们在一座阴暗的房子里参与了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谋杀”游戏。当他们做过游戏后再次对照片进行评定时,所有陌生的男性对孩子们而言都成了威胁。他们似乎全都是危险的陌生人。孩子们通过表示我们(we)害怕,来暗示他们(they)构成威胁。11
补充投射能够应用于无数的偏见问题之上,尤其是焦虑或低自尊而造成的偏见。怯懦的家庭主妇(不知道自身究竟为何焦虑重重)对流浪汉感到恐惧。她给大门加上两道锁,怀疑所有经过的路人。她也可能很容易受到谣言的影响,她会轻易相信黑人们正在囤积冰镐准备攻击白人,或者是某个天主教堂的地下室堆满了枪支。在她的眼里,周围充斥着会威胁到自己的群体,这合理化了她莫名其妙的焦虑。
让我们回到贝特尔海姆关于纳粹和犹太人的报告,他们彼此都将对方视作“劣等民族”。我们能将这种特殊的合理化视为补充投射。因为每一个群体的成员都想要提高自己的自尊。但取得极高的自尊水平必然需要践踏别人的自尊。因此,将他人归为“劣等”就自然而然地满足了这种需求。
结 论
在此前的四个章节里,我们对偏见的心理动力学的各个方面进行了专门讨论。本章所描述的心理过程是人类本质中的非理性冲动。它们代表了精神生活中无意识的婴儿期的、压抑的、防御性的、侵略性的、投射性的部分。一名拥有显著的此类性格特征的个体几乎无法成为一个可以在成熟的社会关系中按需求做出调整的成年人。
同样重要的是,在解释偏见时,我们不能将过多的权重赋予这些过程。文化传统、社会规范、孩子的教育内容、教学方式、养育模式、语义混乱、在群体差异上的无知、形成分类的原理等诸多因素都对偏见有所影响。其中最重要的是个体处理这些影响的方式,包括自身无意识的冲突和心理动力学的反应,这些因素编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完整的生活方式。我们的下一个任务,就是检视这个问题的结构性 特征。
参考文献
1 下列材料引用自s a stouffer, et al the arican ldier bat and its afterath, prceton: prceton univ press, 1949, vol 2, chapter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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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r r sears experintal studies of projection, i attribution of traits journal of cial psychology , 1936, 7, 151-163
6 elizabeth t sheerer an analysis of the retionship beeen aeptance of and respect for self and aeptance and respect for others ten unselg cases journal of nsultg psychology , 1949, 13, 169-175
7 rtrud kurth the jew and adolf hitler psychoanalytic arterly , 1947, 16, 11-32
8 投射的无意义性在这本书中得到了讨论:a karder and l ovesey the ark of oppression , new york: norton, 1951(特别参阅 p 297)。
9 g ichheiser projection and the y , 1947, 42, 131-133
10 关于这两种投射的区别的讨论:h a urray the effect of fear upon estiates of the alicioness of other pernalities, journal of cial psychology , 1933, 43, 310-329(特别是 p313)。
11 ib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