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
(3月10日,星期三)
图卢兹机场。我在等去瓦伦西亚的飞机——延误一个钟头了。今天是星期三——我是星期一晚上离开伦敦的。我觉得我还在经受余波的影响:我不知道我留下的是什么。不对——你很清楚你留下的是什么。你不知道的是,等你回来时你会看到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跟往常一样,我在索普过周末。搭早班火车来到伦敦,在陆海军商店买了一些在西班牙应该会派上用场的东西(强力手电筒、五百支香烟、超保暖的衣服等)。午饭后,我回到德雷考特大道的公寓。我把衣服在床上铺开,正准备打包时,门铃响了。我下楼开门,发现洛蒂和莎莉(罗斯)站在门口——很开心给我一个这样的惊喜。洛蒂好像说:“你忘带你的手稿了,我们正无聊得很,所以决定来个伦敦一日游。”她把文件夹递给我(二十四页写得很差劲的《圣让的夏日》——我没打算把它带去西班牙,特意把它留在了索普)。莎莉说:“喂,我说,洛根,你难道不打算请我们上去吗?”
我能说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在公寓里,莎莉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她像机关枪一样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洛蒂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环顾四周,我看到她变得僵硬。“这儿真是不错……”这话才说了一半,便卡在她的喉咙里。她们没有走进卧室、厨房和卫生间——没有必要了。她们发现了一个女人在这里存在的痕迹。无论是宫殿,还是茅屋,这种痕迹是显而易见、确凿无疑的——是一种存在感、一种秩序感,哪怕最整洁的独居男人也不可能制造出这种感觉。她们以为这里只有最基本的功能性的东西——我跟所有对德雷考特大道公寓好奇的人,都是这样描述的:“也就比和尚斋房好一丁点儿。”可现在,这几个昏暗又温暖的房间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且长期居住的,它们有力地证明了我在伦敦过着秘密的生活;另外还有我的书、我的画,那些奇怪又有趣的家具。洛蒂变得非常安静,莎拉却欲盖弥彰地越说越起劲儿,最后,她终于脱口而出:“你知道吗,亲爱的,我们要是抓紧时间,还能赶上五点的火车。”这是完美的退场白,听到这话,我们都赶紧下了楼。洛蒂恢复常态,勉强说:“在西班牙好好照顾自己。”我跟她俩吻别,挥手送她们走上德雷考特大道。
我在椅子上坐了半个钟头,让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我想到即将前往的战场,应该采取的行动,可能逃避的办法、借口、谎言……芙蕾雅回家后,我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她吓了一跳,但又朝我露出她特有的表情,说:“很好。我很高兴。我们是时候不再藏着掖着了。”
此时,我坐在图卢兹,想着可能的后果,我发现,芙蕾雅的观点大体来说是明智的、正确的。我却感觉——怎么说呢——这一切都是强加到我头上的,这样的情况就不应该发生。我本可以用谎言摆脱与洛蒂的虚伪婚姻,让她不至于如此伤心,自尊心也不至于受到如此打击。但现在不可能了。他们刚刚宣布我的飞机还要延误三个钟头。
3月15日,星期一
瓦伦西亚。东方酒店。才不过几个月,这里的形势也发生了变化。共产主义者(psuc)似乎巩固了自己的阵地,社会管理水平因此有了好转:在外国媒体管理局,我得到了前往阿拉贡和马德里前线的通行证。英国记者们徒劳地抗议着这种偏袒行为:他们被排在最后——我们的不干预政策激怒了共和政府。有位记者告诉我,海明威也在这里,住在维多利亚女王酒店的大套房。我得去拜访他。
稍后。海明威非常热情——他说他准备去马德里拍纪录片。他从来没听说过杜森伯里新闻社。“他们给你钱了吗?这才是唯一的标准。”一分不少,我说。他也和一家名叫新闻联盟的新闻社签了合约。他每用电报发一篇报道,就有五百美元,每用邮件寄一份报道,就有一千美元,而且还不用超过一千二百字。天哪:几乎是一个字一美元。如此看来,杜森伯里有点相形见绌了。“多报点开支。”海明威建议。此时的他太讨人喜欢了,他心情开朗又愉快,我们喝了不少白兰地。他告诉我,马德里的佛罗里达酒店是那里唯一像样的酒店。我说,我们就一个月后在那儿见。我明天就要回巴塞罗那跟福斯蒂诺碰头了。我发现,我很高兴回到西班牙不仅仅是因为那里很刺激,还因为它可以让我不再思考、不再担心洛蒂可能会做什么或说什么。给我的芙蕾雅写了封情书,说一切都会没事的,可并未具体说明我会采取哪些行动。
3月18日,星期四
今天早上,福斯蒂诺和我坐上军队火车,哐当哐当地向阿拉贡高原缓缓进发。天气冷得要命,我穿着我在陆海军商店买的保暖内衣裤。我们在一个叫圣维森特的小镇过夜,住在部队设在民宅的临时宿舍里,这里离前线只有大约一千米。我带的香烟让我大受欢迎。我们每人都吃了个大大的墨西哥薄馅饼,一包香烟就能换酒,想喝多少有多少。福斯蒂诺警告我要控制供应量:“西班牙所有的烟草都是从加纳利群岛来的。”我意识到:弗朗哥控制了烟草;共和军很快就将无烟可抽。
巴塞罗那也有了变化:那种令人兴奋的革命激情似乎消失了,整座城市仿佛回到了战前的状态。到处都是穷人,富人相当打眼。昂贵的大餐厅宾客盈门,可买面包的人依然排着长队,乞丐和流浪儿童又回到兰布拉斯大道的商店外。晚上,你可以看到妓女在门廊和街角游荡,脱衣舞夜总会又打起广告。去年的那种气氛都消失了。我问福斯蒂诺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共产主义者正慢慢从无政府主义者手中接过控制权。“他们对治理更有兴趣,”他说,“他们也更有组织。为了赢得这场战争,他们把自己的原则先放到了一旁。与此同时,我们却只有自己的原则。这就是我们的问题:我们无政府主义者只想为人民争取自由——这是我们热切渴望的目标——我们痛恨特权和不公。我们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实现这个目标。”他轻轻笑了笑,像是念咒语般重复着自己的话:“爱生活,爱人类。恨不公,恨特权。”听到他如此衷心地说出这些话,我有种奇怪的感动。“谁会不赞同呢?”我说。我给他引用了契诃夫的两种自由论:他追求的是远离暴力的自由和远离谎言的自由,此外别无所求。他说他更喜欢自己两种爱和两种恨的口号。“可你还忘了一条,”我说,“爱美丽。”他微微一笑:“啊,是的,爱美丽。你说得一点没错。你看我们多浪漫啊,洛根——内心深处我们多浪漫啊。”我朝他咧嘴一笑:“内心深处我可不是无政府主义者。”听到这话,他由衷地开怀大笑,出人意料地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
3月19日,星期五
我们被带到前线。雾蒙蒙的拂晓中,我们可以看到圣维森特就是一堆杂乱的石屋和土房,有些已严重损毁,房屋间的狭窄小道被来往的汽车、行人和动物压得泥泞不堪。天寒地冻。我们艰难地走在小块贫瘠田地间的路上,田里挂着白霜的冬麦正显出第一抹绿意。我们的目标是前方的山脊。郊野景色荒凉,几乎没有一棵树,只有大风呼啸中的低矮灌木(我能认出迷迭香)覆盖着锯齿状的山脉和远处的悬崖陡壁。
战壕在山脊上——在堆积的岩石和沙袋后面的土沟里,或是在山上避风处挖出的更大的山洞里。战壕(仅有一百米左右的长度)后面,有一排带刺的铁丝网,接着便是向山下河谷陡然下坠的峭壁。在河谷对面高耸的山顶上,我看到几座炮台和一面飘扬着的橘色和黄色旗帜——那是法西斯的阵地,就在八百米之外,我甚至能辨认出士兵们走来走去的身影,像蚂蚁一样。很明显,这里并不危险——大家连头都懒得低。福斯蒂诺将我介绍给中尉,他竟然是英国人。他神情阴郁,满腹猜疑,他说他叫特伦斯,故意没告诉我他姓什么。他以前在查塔姆码头工作,他说。他带我在阵地草草逛了一圈:大家挤在小小的火堆周围,个个胡子拉碴,浑身污秽,士气低落,他们古老的武器上满是泥渍。特伦斯解释说,前线的这片地区由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的民兵掌握——他们就是托洛茨基派。只有共产主义者的军队才能拿到俄国的新式武器。“俄国人不给我们武器,因为我们反对斯大林,”他气急败坏地说,“你一定要把这个写到报纸上。我敢肯定,弗朗哥会很感激你的。”他说起瓦伦西亚的政府时,那轻蔑甚至超过对敌人的仇恨。
我们翻过战壕,尽可能往前走到铁丝网边。朝山坡下仔细打量,我好像看到一具尸体躺在那儿。“是个摩洛哥人,”特伦斯说,“他们一月份向我们进攻。我们把他们打跑了。”就在这时,我听到几声干脆的响声,像两块石头对击。“有人向我们开枪吗?”我问。“是的,”特伦斯说,“不过别担心,他们离这里太远了。”
离开时,我给了他两包香烟,他头一回挤出笑容。
(3月20日,星期六)
我意识到,我能在阿拉贡前线看到的一切都已看完,我们准备离开。福斯蒂诺和我一早上都在等卡车把我们带回铁路终点站。所见让我们心灰意冷。福斯蒂诺还指出,他受的打击比我更甚:我反正过几天就要走了,可这是他的战争,他必须留下。他必须依靠这些抵抗法西斯的意象坚持下去。
我们在大街上唇枪舌剑,溜达到教堂。教堂里空荡荡的,什么家具都没有(全被当柴火烧掉了),现在被用来关骡子和养鸡。我拿出旅行手册,大声念道:“圣维森特有一个小小的罗马式教堂,值得一游。”我们坐在地板上抽烟,用我的酒壶喝威士忌。你在马德里会待多久?福斯蒂诺问。一周吧,十天——我也不知道,我坦白,我真的应该尽快回家了。我朝他微微一笑。我的婚姻有麻烦了,我说。我告诉他芙蕾雅的事,还有我们的双重生活,我在伦敦和诺福克的两头安排。我妻子发现了,我说,就在我来西班牙之前。
他露出遗憾又同情的表情。接着,这小小的坦白仿佛让他在某种程度上对我放了心,他在一张纸片上草草写下一个地址。“你到了马德里之后,如果能去找这个人,他会给你一个要转交给我的包裹。等你回到瓦伦西亚,我会去找你拿。你要是能帮忙,我将感激不尽。”他从我的表情看得出来,我有些不情愿,我不想被卷进任何偷偷摸摸的勾当。“别担心,洛根,”他说,“这事儿跟战争毫无关系。”
4月5日,星期一
马德里,佛罗里达酒店。今天晚上响起空袭警报,但应该是虚惊一场——我没听到有炸弹落下。后来,我跟海明威和玛莎[49]一起用晚餐。吃到一半,一个讨厌的俄国记者加入我们的行列。今天早上头痛,玛莎带我去奇科特酒吧,让酒保调了海明威最喜欢的狗毛鸡尾酒给我——朗姆酒、青柠汁加葡萄汁——我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接着,我们坐电车去大学区,按玛莎说的,“去看看战况”。离开酒店在城区旅行的感觉很奇怪,这座城市虽然正处在战争中且伤痕累累,但仍在这个周一显露出正常的迹象——商店开着门,人们各忙各的。结果,突然你就发现你站到了前线。
在大学区里,街道上的碎石瓦砾多了许多,房屋被毁,每一扇窗户都被震碎了。出示新闻记者通行证后,我们被带进一幢公寓楼,我们爬到顶楼,找到一个被用作机关枪火力点的房间。透过堆着沙袋的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丑陋的水泥大楼,那都是新的大学建筑。这里的气氛十分低落:士兵们围坐着抽烟玩牌。自从去年十一月法西斯的大进攻被击退后,战局已僵持数月。
民兵队里一位年轻上校(他留着一小撮柔软的胡须,像个男孩)把他的望远镜借给我们,我们从堆在窗口枪眼旁的沙袋上望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排排的战壕和地桩,设置了路障的街道和带刺的铁丝网,还有被炮弹炸起来的一堆堆泥土,以及建筑物正面水泥墙壁上的子弹和榴弹痕迹。往西望去,能看到曼萨纳雷斯河的浅浅河谷和圣费尔南多桥。今天天气晴朗,略有薄雾:春天在战争中来临了。
玛莎向这位来自瓜达拉哈拉的上校问了几个问题,她想知道人民阵线上个月在那里取得胜利的一些细节。我给她当翻译。玛莎高个长腿,满头金发,算不上特别漂亮,但有美国人特有的幽默风趣和满满自信。她和海明威现在应该是情人了,不过在公众场合,他们非常谨慎。我知道海明威在美国是有妻有子的。玛莎细长的金发让我想起芙蕾雅。海明威忙着拍他的电影[50],我都没怎么见到他。想到我们俩都有婚外情,我感觉很奇怪。
得到她想要的信息后,玛莎便离开了,我留下来,想用这些材料以某种形式给杜森伯里写成一篇报道。他们之前拍来电报,让我不要再给他们寄那么多材料了——我感觉大家对战争的兴趣在慢慢减退。这时,就在扫视大学之外的景色时,我看到好像有一辆装甲指挥车从蒙克洛亚沿路开来。车身漆成灰色,车窗和挡风玻璃都被带有细缝和发射孔的金属板所取代。我把车指给上校看,他说:“我们来吓吓他们。”我有种感觉,他这样做是为了打发无聊,而不是要真的战斗。他们把机关枪调到最高的位置——那辆车离这里应该还有一千米远——上校朝我做了个手势,像是邀请我坐到桌边,他说:“要不你来试试?”
我坐在固定在机枪三脚架旁的小桶上,通过瞄准器观察。机枪上有握把,还有个士兵站在我旁边,将一条条弹带送进枪膛。我从瞄准器里瞄准那辆车,它正沿着一条有筑堤防护的车道,悠闲地朝大学里的一处建筑开去。我扣动扳机,打出一长串子弹——一眨眼,路基上便腾起一片尘土。我又开枪,并微微摆动枪口,我看着子弹把车前方的柏油路打得稀烂——车猛地停下,开始往后倒。天哪,这可真好玩,我想。我再开枪,让子弹疯狂地扫过路面,直到看见车被打中才停下。欢呼声响起。车后退着拐过街角,不见了。
我坐了回来。上校拍拍我的肩膀。负责装弹带的人咧嘴一笑,朝我露出他的银牙。我感觉全身颤抖,同时无比紧张。“给他们点教训,”上校说,“他们以为这是什么?难道是——”
这句话他再没说完,因为整个房间突然到处都是乱飞的金属片、掉落的石膏板和砖灰。窗户对面的墙壁被打出好多拳头大小的洞,几秒钟时间,石膏板便成了碎末。每个人都趴到地板上,爬到外墙的墙角。我也扑到一旁,我面前的沙袋仿佛就要爆炸了。一颗子弹打中装弹带的士兵,他发出惨叫,手里的弹带掉下来。鲜血从他的手上溅到我的外套上。
应该有两三挺机关枪瞄准了我们的位置,同时猛烈开火,它们没完没了,感觉像持续了一个钟头,实际可能只有五分钟左右。我躺在地板上,双手抱头,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池塘有鱼,池塘有鱼”(我母亲建议我害怕时就这么念,可以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块巨大的石膏掉到我腿上,我吓呆了,愣了一两秒钟。在我的右边,之前给机关枪上弹带的人在痛苦呜咽。他右手的小手指快断了。血流如注,在地板上和着灰尘混成一摊小小的血泊,后来,上校想办法把它包扎起来,才止住了血。
枪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时,上校和我爬到门口,把门扭开,匍匐着爬到楼梯平台上。我站起来,拍打身上的尘土:我的嗓子快要冒烟了,全身都在颤抖。“你赶紧走吧。”上校粗暴而冷淡地说,仿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坐在房间,写着这篇日记,我意识到,我已发出了我在战区的最后一篇报道。现在,我要回家了。这是我这辈子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我的衣服上全是石膏灰的气味,我的脑子里还在回响着成千上万颗子弹打进那个房间时的砰砰轰响。“池塘有鱼,池塘有鱼。”躺在那儿时,除了这句话,我脑海里只有芙蕾雅和芙蕾雅收到我阵亡电报时的模样。你在这里做什么呀,你这傻瓜?你一直假装这个地方需要你,可你只是在偷偷拖延回去的时间。杜森伯里新闻社对你有多重要啊?回家吧,你这傻瓜,你这蠢货。回家吧,好好收拾自己的生活。
4月9日,星期五
瓦伦西亚。在马德里的最后一晚,我正收拾零碎东西时,看到了福斯蒂诺在圣维森特给我的纸片。上面是一个地址,在萨拉曼卡区,仅此而已。我决定帮他这个忙。我来到楼下大堂,问门童知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儿。正当我认真查看市区地图时,海明威和伊文斯来了,他们走过来看我在干吗。做了解释后,我感觉海明威的好奇心立马被勾了起来。
“没有名字吗?没有联系人?”
“就只有一个地址。那边知道我要去,他说了。”
“我们一起去,洛根。”他说,他带着我走出酒店,来到他的车旁,车里有司机在等着[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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