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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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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车沿阿尔卡拉大街来到丽池公园,接着又往北开向萨拉曼卡区,迂回绕了几个圈之后,我们找到目标街道,将车停在一幢巨大的十九世纪公寓楼外。

“你在这儿等着。”我对海明威说。

“怎么可能?”

门房带我们走上楼梯,来到三号公寓,我按响门铃。一位年老的用人开了门。他身后的公寓似乎很大,光线昏暗,一些家具被罩上了防尘罩。

“我们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用人说,“哪位是蒙斯图尔特先生?”

我给他看了我的护照。

“他是谁?”用人问。

“不用管我。我是他的朋友。”海明威说。

用人离开片刻,回来时拿着一卷东西,像是一小张卷起来的波斯地毯,用绳子牢牢捆着。从他手里接过来后,我们便离开了。

回到酒店房间后,我打开包裹,铺开地毯。海明威像个小孩一样激动不已。地毯里是七幅未展开的油画,我把它们在床上摊开。

“是胡安·米罗[52]。”我说。

“是米罗,”海明威说,“他妈的。”

“这是不是太吓人了?”

“哎呀,米罗正好还是我的朋友呢,”海明威说,他的语气中少了几分温和,“我有一幅他早期的画,很大的——跟这些不一样。”

“这些都不是我喜欢的风格。”我说。这些画布都很小,大概只有九十厘米长六十厘米宽,应该是米罗在他后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阶段的典型作品。我把它们又卷了起来。

“谁会有七幅米罗的画?”海明威说。

“还有,为什么选我当信使?”

“问题太多,”他说,“我们去奇科特看看能不能弄明白吧。”

4月12日,星期一

又回到巴塞罗那,没有福斯蒂诺的任何消息。给媒体管理局和新闻部总部打了电话、发了电报,没有回复,我觉得还是亲自去问问比较好。

于是,今天早上,我去了外籍人员管理处,找到最开始安排他给我当媒体联络员的那些人,他们告诉我,他已经不在这儿工作了。每个人都表情凝重,满脸疑惑,不多说话。好像没人知道他在哪儿。我离开大楼时,一个华发早生的年轻人跟着我走出来,带我去了一家咖啡馆。他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他说福斯蒂诺大概在十天前被捕了。“被谁逮捕的?”我问。“警察。”“什么罪名?”他耸耸肩。“一般都是叛国罪:这最简单了。”我问福斯蒂诺有没有妻子或家人。只有个妈妈,在塞维利亚,他告诉我——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因为塞维利亚在法西斯战线后面。他一家人最初是从塞维利亚来的,花白头发的年轻人告诉我,说不定这就是他倒霉的原因。说完,年轻人离开了。我不知道他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在这场战争中,塞维利亚很早便落在那帮将军手里了。

稍后。今天下午,我回到酒店,前台有一张给我的纸条,是打印的,没有署名。上面写着:“福·帕雷迪斯在拒捕时被警方击毙。有人指控他是法西斯间谍。勿在巴塞罗那久留。”震惊过后,我开始思考这是不是真的。也许这是个恶作剧?又或者,福斯蒂诺真的成了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之间冲突的受害者?要不,他真是间谍?在这场战争中,怀疑、猜忌和捉摸不定的真相似乎都司空见惯。然而,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已死去。我想到福斯蒂诺和我们之间短暂的交集,以及他在喊出那句无政府主义者“爱生活,爱人类。恨不公,恨特权”的口号时嘲讽的怀疑态度。这句话作为墓志铭不算很差。现在,我成了胡安·米罗七幅画作的持有者——我几乎可以肯定它们也不属于福斯蒂诺。我该怎么处置它们?

(第二天,洛根回到瓦伦西亚,五天后,他再次回到伦敦,他把那七幅画卷在波斯地毯里随身携带。跟往常一样,他在接下来的那个周末去了索普。在那一年稍晚的时候,他把回来后发生的事以备忘录的形式写了下来。)

(9月)

经历了这几个月没完没了的跟律师碰头、开会以及感情的剧烈波动后,再将事情的经过有条理地记录下来似乎是明智之举,毕竟,我不能只依赖我当时潦草写下的笔记。

四月,我从西班牙回来,跟芙蕾雅度过了几天快乐的时光,心里却越来越焦虑。洛蒂不知道我已回来,我希望能以一种暗示一切如常的状态回到索普,至少一开始能这样。芙蕾雅说,没人试着联系她;不过,在我离开后的头两三天,她总感觉有人在监视这套公寓:她下班回来时,曾连续两天在街上看到同一个男人。

我给洛蒂发电报,说我回来了,我带着既恶心又恐惧的感觉,登上开往诺维奇的火车。是我即将面对的控诉,而不是我打算要做的事,让我早早感觉到疲惫和厌倦。芙蕾雅和我长谈过,我们认定,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一切都告诉洛蒂,请求离婚。可当我到家时,家里空荡荡、阴沉沉的。洛蒂和莱昂内尔不见踪影——我知道,是我的电报让他们躲到艾奇菲尔德去了。

我给艾奇菲尔德打电话,出乎意料,接电话的人是安格斯。他的语气冷冰冰的,很平静,他说他第二天早上会来找我。

“我想跟洛蒂说话,拜托了。”我说。

“她病得厉害,不能说话。她再也不想跟你说话了。这也正是我来接电话的原因:你有什么想说的,都跟我说。”

“天哪,”我开口道,“这样可不是——”

突然,他几乎是冲着我尖叫起来:你这恶心的脏东西!你跟那婊子鬼混在一起——我挂上电话,切断他的声音。

第二天的经历让人格外难受。早上,安格斯带着家族律师来了,一个叫华德路的人,他通知我,我天黑前必须离开索普,我和洛蒂的联名账户已被冻结(法庭下的命令),我将面临起诉,我必须支付洛蒂和孩子的赡养费,要是想见莱昂内尔,我每个月可以有一天跟他见面,但必须提前十天给出书面请求,说明我的打算。律师说个不停时,安格斯就坐着,默默地对我怒目而视。我把他们俩都赶了出去。

在前门,安格斯对我挥出一拳,我躲开了,还狠狠朝他胸口打了一下,我出手很重,他倒下了。要不是华德路拉着我,我还要狠狠踹他一脚。安格斯看起来就快哭了,华德路扶他上了车,他一直在大吼大叫,说着各种威胁人和侮辱人的话。他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53]。

接下来,我们进入律师之间的拉锯战。我找到一个不错的律师,叫诺埃尔·兰格——是彼得·斯卡比尔斯推荐给我的——兰格和华德路便对着干了起来。我不反对离婚,但拒绝满足他们的其他要求。照例,一切问题最终归结到钱的问题。我原本以为索普的房子一半是我的,因为它是艾斯莱德和伊妮德送给洛蒂和我的结婚礼物,但结果,它只属于洛蒂名下的基金。看来,伯爵对自己女儿的婚姻能否长久也没有信心。我利用这个信息,将我从《女孩工厂》挣到的部分稿费解了冻,这笔钱原本被绑定在投资和联名存款账户中。我们唇枪舌剑,来来往往。兰格干得不错,但收费也不低。我发现我写的报刊文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了。

到最后,就在我们好像把一切厘清时,他们又非让我走一遍被捉奸的过场。我绝对可以肯定,这是安格斯·卡塞尔的主意。其中会涉及的龌龊勾当让我十分郁闷:我得雇一个妓女,在酒店订一个房间,还得跟某位酒店员工合谋,让他“发现”我们,还得让他签口供。我把他们的要求告诉芙蕾雅后,她说:“挺好的,那我们就一起过个堕落的周末呗。”

我们去了伊斯特本,酒店女服务员给我们送早餐时惊恐地发现,我们俩竟然真的躺在床上。芙蕾雅大喊:“早上好。对了,我跟他可没结婚哦!”可怜的女孩在我们的开怀大笑中离开了房间。

上周,法院下达了离婚暂准令,《泰晤士报》上也登出启事,标题为《伯爵之女与畅销小说家离婚暂准令已下》,内容是这样的:“索普戈丁厄姆,索普府邸的莱蒂西亚·蒙斯图尔特女士请求解除与洛根·贡扎果·蒙斯图尔特先生的婚姻关系,该诉求未遭到反对,离婚理由为蒙斯图尔特先生与芙蕾雅·德弗雷尔小姐在伊斯特本威斯敏斯特酒店的通奸行为。离婚费用由蒙斯图尔特先生承担。”

我精疲力竭,穷困潦倒,但兴高采烈,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它将成为我生命中的一段历程——抛下过去的蜕变,褪下那斑驳黯淡的死皮,呈现出闪亮光滑的新壳。现在,我和芙蕾雅的生活可以真正开始了。还有一个问题:我愧疚的心痛——莱昂内尔。我该拿莱昂内尔怎么办?我爱他;他是我的儿子。这是我无法辩驳的事实,可实话实说,这事实对我没有任何真正的意义。莱昂内尔除了是我的亲生骨肉,到底还意味着什么?坦率点吧,洛根——你只知道他是个爱生病又烦人的孩子。陪他十分钟都让你为难:你的思绪会开始涣散,你只想有人赶快把他带走。是的,我承认,也许我是不擅长照顾婴儿,但无论如何,我不能不管他,也不会不管他。我必须将他从艾奇菲尔德拯救出来。他还是个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许会变,所以我必须存在于他的生活中,无论我觉得这有多尴尬、多难受,我要成为一种重要且持久的影响。我不会把莱昂内尔·蒙斯图尔特丢给那帮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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