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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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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杰克·伦敦的一个老故事,

故事里的主人公倚在一棵树干上,

准备有尊严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埃内斯托·切·格瓦拉

《高山与平原》,哈瓦那,1961年

事情糟得不能再糟了,可至少我们已经离开了那条可恶的小舢板,在那里,除了呕吐就是海水的拍击,再就是几块泡湿了的饼干,机关枪淌着黏液,让人恶心,能自我安慰的是尚有一点还算干燥的香烟,那是因为路易斯(其实他并不叫路易斯,但我们大家都发过誓把自己的名字忘掉,直到那一天来临)灵机一动,把这玩意儿收进了一只罐头盒。每次打开它的时候,我们都分外小心,好像里面装了满满一罐蝎子。可在这样一条该死的小舢板上,即使抽支烟或是喝上一口朗姆酒也全都没用,五天五夜了,它就这样摇晃着,活像只醉酒的乌龟,经受着北风毫不留情的抽打,随着翻滚的海浪起伏,我们不停地用桶舀水,手都磨破了,我那要命的哮喘犯了,一半的人都病着,弯腰吐个不停,好像身体要拦腰断成两截一样。第二天夜里,连路易斯也吐出来绿胆汁,笑不出来了,向北我们看不见克鲁兹角的灯塔,谁也没有料到会身陷这么糟糕的局面;如果这也能被叫作一次登陆远征,简直会让人伤心透顶,愈发呕吐个没完。因此,只要能离开舢板就好,不管有什么正在岸上等着我们(可我们本来就知道会有什么,因此也无所谓),天气在最不应该的时候变好了,甚至还有让你束手无策的侦察机从头顶掠过,前面是沼泽也好,是其他什么也罢,只能蹚过那齐胸口深的水,寻找一个个脏兮兮的草墩、一个个树丛做掩护,而我就像傻瓜一样带着自己的肾上腺素雾化器奋力前进,罗贝托帮我扛着斯普林菲尔德步枪,我才得以在沼泽中涉水前行(前提是这确实是一个沼泽,因为我们中好多人都觉得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也许我们并不是抵达了陆地,而是莽莽撞撞地登上了大海里一处烂泥暗礁,离那座岛还有二十海里……);如此种种,想一想便揪心,说出口更让人消沉,糊涂的计划,毫无希望的行动,心里面半是无从解释的欢欣,半是对眼下这遭遇的怒火,头顶的飞机让我们不得不小心隐匿,公路那边还有埋伏在等着我们,前提是我们真的能到达公路,前提是我们也确实是在岸边的一个沼泽,而不是在某个烂泥马戏场里兜圈子,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沦为那只狒狒坐在他的宫殿里取笑的谈资。

谁也记不清过去了多长时间,我们靠乱草丛中一块块的空地计算时间,在这些地方,我们随时可能遭到机枪扫射,我听见左边传来一声惨叫,很远,我觉得那是罗克(他的名字我倒是可以说出来,因为他已经成了杂草枯藤和蛤蟆中的一具白骨)。我们的全部计划现在只剩下最终目标,那就是进到山里,和路易斯会合,如果他也能够到达那里的话;计划的其余内容都在沼泽里随着北风、随着雨水、随着这次匆忙的登陆泡了汤。但也不该失之偏颇,某些事情仍按计划执行着:敌人的飞机来袭击我们了。这是我们事先就料到的,也是我们招惹出来的事,它倒是没有爽约。因此,虽说罗克那一声惨叫仍然使我难受,我惯有的不惮以恶意理解世界的方式还是让我笑了起来(我呛进了更多的水,罗贝托帮我扛着斯普林菲尔德步枪,我才得以把鼻子勉强探出水面吸几口雾化的肾上腺素,虽然实际上吸进去的更多是烂泥浆),因为既然飞机来了,就说明我们没有上错岸,至多错出了几海里的距离,但穿过这片杂草地,再前方就会是公路,然后是一片开阔地,再往北就是临海的山区。说来也好笑,是敌人的飞机让我们确认了登陆地的可靠。

不晓得过了有多长时间,天黑了,我们六个人躲在几棵瘦弱的树下,嘴里嚼着湿漉漉的烟叶和可怜的几块饼干,这是我们第一次踏上了几近干燥的地面。路易斯、巴勃罗和卢卡斯一点消息都没有;失散了,可能已经死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们也一定如我们这般,狼狈不堪,浑身湿透。可让我高兴的是,在经历了这一天两栖动物的征程之后,我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死亡从未如此真实,但它不会在我身陷沼泽时随着一颗流弹降临,而会是旱地上由各方精心组织、像模像样的战斗中的一次精准操作。敌军肯定控制着公路,把沼泽地团团包围,等待着我们被烂泥、虫蚁和饥饿折磨得筋疲力尽,三个一群两个一组地露面。形势一目了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自己也觉得好笑,在这结局即将揭晓的时刻,我居然还能这样生机勃勃,头脑清醒。我在罗贝托的耳边念了几句老班丘的诗,他恨透了这个,他勃然大怒的模样再好玩不过了。“至少得让我们把身上的泥巴弄掉吧。”中尉牢骚道。“或者是能真正地抽上一口烟。”(说这话的是更左边的一位,不知道是谁,天亮的时候,他和我们失散了。)一切都是垂死挣扎:派出哨兵,大家轮岗睡觉,嚼一口烟叶,再吃上一点儿泡得像海绵一样的饼干,谁都没提路易斯,归根结底,我们唯一真正担心的是他已经死了,倘若果真如此,那可比被敌人追赶、比缺乏武器装备、比脚上的伤口还要令人丧气。在罗贝托站岗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睡着了一小会儿,可睡着之前我一直在想,现在让我们突然接受路易斯被打死的可能,那这几天所做的一切就都太鲁莽了。无论如何,这鲁莽还要继续,结局也可能是胜利,在这场荒唐的游戏里,我们甚至事先知会了敌人我们要登陆,却从未考虑过会失去路易斯。我觉得自己还在想,要是我们真的胜利了,要是我们能再一次和路易斯会合,这场游戏才算真正开始,我们如此狂放、危险却又不得不为的浪漫主义行动才算有所弥补。睡着之前我眼前还出现了一幕幻觉:路易斯站在一棵树旁,我们大家围在他的身边,他慢慢将手放到脸上,把脸揭了下来,仿佛那是张面具。他就这样捧着自己的脸走到他的兄弟巴勃罗、我、中尉还有罗克身旁,做了个手势让我们接过这张脸,戴上它。可是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拒绝了,我也拒绝了,我微笑着,笑着笑着就流了泪,于是路易斯重又把脸戴了回去,他耸了耸肩,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我能看出他身上那种极度的疲惫。从专业角度来说,人在半睡半醒又发着烧的状态下,出现这样的幻觉不足为奇。可如果路易斯真的在登陆中被杀,谁来戴着他的这张脸上山呢?我们都会努力到山上去,可谁也不会戴着路易斯的脸上山,没有谁能够也没有谁愿意戴上他的这张脸。“亚历山大死后那些争夺王位的权贵啊,”我迷迷糊糊地想,“可权贵们都见鬼去了,人人都知道。”

虽说我叙述的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一些时日了,但某些片段和时刻依然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我只能用现在时态讲述它们,仿佛我又一次仰面朝天躺在那堆乱草之上,身边还是那棵树,它保护着我们不至于暴露无遗。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了,天快亮的时候,尽管吉普车往来不息,子弹嗖嗖乱飞,我们还是穿过了公路。现在得等到下一次天亮,因为向导被打死了,我们都迷了路,得找到一个老乡,带我们去买点儿吃的,而说到“买”这个字,我差点笑出来,结果又把自己呛住了,可在这一类事情上,谁也不会违背路易斯的话,买食物一定要付钱,而且买之前一定要对人讲清楚我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来到这里做这样的事。在山坡上一间废弃的茅屋里,我们找到了一点吃食,那真是天上美味,堪比丽兹酒店的佳肴(如果在丽兹酒店里真的能吃上好味道的话),罗贝托把五个比索压在一只盘子下面,真想让你们看看他那苦着脸的表情。我烧得厉害,哮喘倒是好了一些,这也是祸福相依了,可当我再一次想起罗贝托在空荡荡的茅屋里放下五个比索时的那张脸,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一直笑到上气不接下气,暗骂自己傻气。该睡觉了,丁第放哨,小伙子们挤在一起休息,我则稍稍离远了一点,我发觉我的咳嗽和胸腔里发出来的哨鸣声会打扰大家,另外,我还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那就是夜里有两三次,我用树叶搭起一道屏障,把脸伸到下面,慢慢地点燃一根烟,稍稍享受一下生活。

末了,那一天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没有路易斯的消息,其余都是灾难,我们八十个人里面至少牺牲了五六十人;哈维尔是最早一批倒下的,秘鲁佬被打瞎了一只眼睛,他挣扎了三个小时,而我什么都没能为他做,甚至没法在大家都背过脸去时给他补上一枪。整整一天我们都提心吊胆,生怕哪个联络员(总共有三个,他们冒着极大的危险,就在敌军的鼻子底下活动)给我们带来路易斯阵亡的消息。没有消息终究也是好的,想象他还活着,我们还能继续心怀期待。我冷酷地掂量了一番各种可能性,结论是他一定是被打死了,我们大家都了解他的为人,这该死的家伙能拿着一把手枪就跳出掩体,后面的人就得赶紧跟上。不会的,洛佩兹准会把他照顾好的,要说谁能在某些时刻像哄小孩子那样哄住他,跟他说不能这样由着性子,要换个不同的办法去做,也只有洛佩兹了。可是,如果洛佩兹……这样忧心没有什么益处,都是毫无依据的猜想,另外,这样的寂静很奇特,这样仰面朝天地躺着,就好像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差一点想说“完成了”,但那也太傻了)。也许是发烧或是疲惫的缘故吧,也有可能太阳出来之前他们就会像清理蛤蟆一样将我们赶尽杀绝。可眼下应当充分享受这一点可笑的喘息时间,让自己欣赏眼前的景象,夜空澄澈,星光点点,树枝在这背景之上不经意地形成美妙的图案,我用迷蒙的目光追随着,看那些枝叶忽而交叠,忽而分散,一阵炽热的风从沼泽那边吹过树冠,它们随之缓缓改变了模样。我想起了我的儿子,可他离我很远很远,在几千公里之外,那个国度里人们还可以睡在床上,他的身形仿若幻影,渐渐收拢、淡化,然后消失在树叶之间,我又想起曾与自己朝夕相伴的莫扎特的乐曲,《狩猎》四重奏的第一乐章,在小提琴柔和的旋律之中现出猎杀的号角,还有那变调,从野蛮的仪式转换成明快恬美的内省。我想象着,重复着,在记忆中默默地吟唱着它,同时感觉这旋律与天穹下的树冠图案互相映照,互相亲近,一次次地互相探索,最后这图案突然变成了有形的旋律,从一根低低的、几乎挨着我头顶的树枝上生出了一种节奏,它不断上扬,随后分叉形成扇形的枝条,其中那根稍稍细一点的树枝恰似第二小提琴在此刻响起,这枝条化入右边婆娑的树影,形成一个音符,收束这个乐句,引导目光沿树干下行,只要愿意,这乐曲便可往复循环。这也正是我们的起义,是我们眼下正在做的,虽然莫扎特和这棵树不会知晓,我们同样在用我们的方式努力,试图将一场笨拙的战争化入秩序,赋予它价值,使它有理有义,并且最终将把它引向胜利,就像是喧闹多年的狩猎号角声终于回归为动听的旋律,又像是慢板乐章之后以快板收尾,迎向光明。倘若路易斯知道会觉得有趣的,此时此刻我正把他与莫扎特相提并论,因为他一点一点地理清我们这次愚蠢的行动,把它拔升到首要原则的高度,用信念和激情碾压一切短暂的谨慎的理智。然而,去做一个以人类为音符谱曲的音乐家,是多么苦痛、多么令人绝望啊,要超越这片烂泥地,超越枪林弹雨,谱写我们本以为不可能的乐曲,这乐曲将与树冠相近相亲,与大地相近相亲,这片大地终将归还给她的儿女。是的,我发烧了。路易斯会怎样大笑起来啊,虽然他也喜欢莫扎特,我很肯定。

就这样,最后我会睡着,但睡着之前我要问自己,未来某天我们能否从仍然响彻着的猎人呐喊声的乐章过渡到胜利的丰沛的慢板,进而变成我此刻低吟的最后的快板,以及我们能否与我们面前仍然存在的一切握手言和呢?我们应该像路易斯一样,不是追随他,而是就和他一样,把种种痛恨和复仇的念头都抛在脑后,像路易斯那样带着宽宏大量的胸怀去看待我们的敌人,这宽宏在我脑海里的化身(可这个细节我无法对人言说)是全能的主是耶稣,那个当过被告也当过证人却从不审判的法官,他所做的仅仅是把陆地从一片汪洋中分离出来,以期在某个更洁净的时代来临之际,在某个地动山摇的清晨,让这片土地最终诞生出人的祖国。

然而这不是慢板,从早晨洒下第一缕阳光开始,敌人就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袭来,我们不得不放弃原计划,不再向东北方向前行,而是进入一处陌生的区域,消耗掉我们最后的弹药。中尉带着一位同伴在山冈上断后,暂时牵制住敌人进攻的步伐,为罗贝托和我争取时间转移走大腿受伤的丁第,找一个更隐蔽的制高点坚持到天黑。敌人虽说有照明弹和各种电气设备,却从不在夜里发动进攻,他们觉得即便是人数和火力优势也无法提供足够的保护,抵消在黑夜中的不安全感;然而现在离天黑还有几乎整整一个白天,我们只剩下五个人,对面是一群凶猛的年轻人,他们为了讨好那只狒狒不断袭扰着我们,更别提上面还有飞机随时俯冲向山间空地,用机枪扫射一棵棵棕榈树。

过了半小时,中尉停止射击,和我们会合了,这段时间里我们几乎没能前进多少距离。谁也没有想过抛下丁第,因为我们太清楚俘虏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了,我们只想着,就在这面山坡上、就在这片灌木丛里,我们会打光最后一颗子弹。好笑的是,那帮军人却在空军的误导下,回过头去进攻东边一座远远的山头,我们趁机顺着一条地狱般的小路向山上爬去,两个小时后登上一座光秃秃的山头。一位同伴发现了一处山洞,洞口被荒草遮得严严实实,我们喘息着钻进去,并且计划好了一条直指北方的撤退道路,那是一条穿山越岭的险路,可它通向北方,通向山区,说不定路易斯已经到了那里。

我帮已经昏迷的丁第处理伤口的时候,中尉对我说,一大早,就在军队发起进攻前不久,他听见从西面传来一阵自动步枪和手枪的声音。可能是巴勃罗的人,也说不定就是路易斯。完全有理由相信我们幸存的人被分割成了三组,也许巴勃罗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中尉问我要不要等天黑以后试着和他们联络一下。

“你这么问我,肯定是因为你想去一趟。”我对他说。我们已经把丁第安顿在山洞里最凉快的地方,在他身下铺了一堆干草,大家抽着烟休息。另外两个同伴在外面放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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