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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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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的,”中尉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小伙子,能这样出去溜达一趟我最开心了。”

我们就这样闲聊了一会儿,不时和丁第开开玩笑,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就在中尉准备出发的时候,罗贝托带着一位山里人走进山洞,还带来了半只烤羊羔。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家狼吞虎咽,就连丁第嘴里都嚼了一小块,直到两小时后那块肉和他的呼吸一起离开了他的嘴。山里人给我们带来了路易斯的死讯;我们并没有因此停下吃喝,虽然这消息给肉加上了太重的调料;他并没有亲眼看见路易斯的死亡,而是听他大儿子说的,他的大儿子也扛了支老猎枪参加了我们的队伍,他们那一组人帮助路易斯和五个伙伴冒着枪林弹雨涉水渡过了一条河流,他笃定地说,路易斯刚一上岸,还没来得及钻进最近的树丛就受了伤。山民们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上了山,和他们一起的还有路易斯小组的两个人,带着多余的武器和一点儿弹药,当夜就能到达这里。

中尉又点燃一支烟,出去安排宿营的事,顺便认识一下新来的伙伴;我留在丁第身旁,他的生命在缓缓流逝,几乎没什么痛苦。这就是说,路易斯死了,羊羔肉好吃极了,这天晚上我们会增加到九至十人,而且有了能继续战斗的弹药。这是什么样的消息呀!像是某种冰冷的疯狂,一方面给现在的我们送来了人员和食物,可另一方面又把我们的前景毁灭殆尽,一则消息和一只烤羊羔的味道宣告了我们这次行动的根本理由已不复存在。洞中黑黢黢的,我尽量让我的烟燃得久一些,只觉得此刻无法允许自己接受路易斯死亡的现实,我只能把它当作我们作战计划中的一条,因为要是巴勃罗也死了,按照路易斯的意思,我就要领头,这事儿中尉和所有的同伴都知道,我只能接过指挥权,带大家进到山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战斗。我感觉自己闭上了双眼,记忆中的幻觉再一次浮现,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路易斯摘下了自己的脸,递给我,我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脸,说:“不,不,别这样,路易斯。”当我重新睁开眼的时候,中尉已经回来了,正查看着丁第的情况,丁第呼吸得越发急促了。中尉说,又从山上来了两个小伙子加入我们,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弹药,油炸甘薯,一只小药箱,政府军在东边的山里迷了路,离这里五十米远有一眼清澈的山泉。但他没有看我的眼睛,他嘴里叼着香烟,好像是在等我开口说点什么,等我首先提起路易斯。

接下来的事情像一个模模糊糊的空洞,血液渐渐离开了丁第,丁第渐渐离开了我们,山民们自告奋勇去埋葬他。尽管山洞里到处是呕吐的秽物和冷汗的气味,我还是留在里面想休息一会儿,奇怪的是,我突然想起了过去最要好的一个朋友,那时我还没有中断我的人生轨迹,突然远离我的国家,不远万里,来到路易斯这里,来到这个岛上登陆,来到这个山洞之中。我算了算时差,想象着就在此刻,星期三,他也许快要到他的医院了,也许正把他的帽子挂到衣架上,翻一翻收到的信件。这并不是我的幻觉,我想,这些年来我们在城里住得那么近,经常在一起谈政治,谈女人,谈我们读的书,每天在医院里见面;他每一个表情我都是那么熟悉,那些表情已经不再只属于他,而是包含了那段岁月里我的整个世界,包括我自己,我的女人,我的父亲,我的报纸和报纸上那些夸大其词的社论,我中午和值班医生一起喝的咖啡,我读的书,我看的电影,还有我的理想。我问自己,我的朋友对这一切,对路易斯,对我,都会怎么看待,我仿佛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答案(可这一定是发烧的缘故,该吃些奎宁),一张自鸣得意的脸,上面写着舒适的生活,优选的出版物,一把得心应手、声誉良好的手术刀。甚至不用他开口我就知道他要对我说,你这场革命只不过是……没有必要,就是这样,这些人不可能接受一场革命,因为这会使他们种种行为的真实意图都大白于天下,比如他们会按时定点地发些不费吹灰之力的善心,中规中矩地分摊善款,和同类人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显得天真无邪,在沙龙里大谈反种族主义,可是伙计,这姑娘怎么竟然要嫁给一个白黑混血儿呀,他们信天主教,每年拿股息,在旗帜飘扬的广场上参加各种周年庆典,他们木薯一般索然无味的文学,限量本和纯银装饰的马黛茶具构成的民间文化,卑躬屈膝地参加外交会议,或早或晚迎来无可避免的死亡(奎宁,奎宁,我的哮喘又发作了)。可怜的朋友,我想想就替他难受,他像傻瓜一样维护着那些注定会随他而去、再好些也会随他的子女而去的虚假的价值;他自己拥有的只不过是一家医院和一座颇为讲究的房子,却维护着封建权力之下的产权和毫无限度的财富;他太太的那种资产阶级的天主教迫使他到情人们身上去寻找安慰,他却不遗余力地维护着教会的原则;警察在到处关闭大学、审查出版物的时候,他却仍维护着某种所谓的个人自由;维护这一切,不过是出于恐惧,他对革命心存畏惧,他怀疑,他不信任,因为在他生活的那个可怜迷惘的国度里,这些就是全部的神圣。我正想着,突然中尉一路小跑进了山洞,大喊着路易斯还活着,说刚刚和北边联系上了,路易斯活得好好的,他带了五十个山民上了山,他们先前在一片洼地里偷袭了一个营的政府军,弄到了不少武器。我们像傻子一样互相拥抱,说了一大堆后来好长时间里都让我们一想起来就脸红的话,因为只有这个,再加上吃烤羊羔肉、向前进,才是唯一有意义的事,唯一重要而且越发重要的事,在那一刻,我们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我们用同一根木柴点燃各自的烟,然后擦干被烟熏出来的眼泪,大家都知道,烟当然是有催泪功能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可讲的了,天亮以后,一位山民带中尉和罗贝托去到巴勃罗和他的三个同伴那里,中尉托着巴勃罗的手臂把他抱起来,因为他的两只脚已经在沼泽里泡得伤痕累累。我们总共有二十个人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巴勃罗一把拥住了我,嘴上还叼着烟就对我说:“只要路易斯活着,我们就有希望。”我给他那双脚打上漂亮的绷带,小伙子们和他开起了玩笑,因为他就像是穿了一双洁白的新鞋,说像他这样不合时宜地显摆,他哥哥会骂他的。“那就让他骂好了,”巴勃罗猛抽了几口烟,也开起了玩笑,“想要骂人,就得活着才行啊,伙计,他活着,活得好好的,比鳄鱼还精神,从现在起,我们就要走上坡路了,瞧瞧,你这不是给我打上绷带了吗,真够奢侈的……”但是好景不长,太阳一出山,子弹便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打来,我的耳朵中了一枪,如果稍稍准上两厘米,儿子(也许你现在正读着这些文字),你也就不会知道你老爸经历的这一切了。在鲜血、疼痛和恐惧之中,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立体镜,每一个形象都轮廓分明,凹凸起伏,色彩变幻不定,这一定是我的求生欲所致,此外我并无大碍,用手帕包扎住,便又继续往山上攀去;但有两个山民倒在了后面,倒下的还有巴勃罗的副手,他的脸被一颗点四五子弹打成了漏斗。在这个时刻,有一些蠢事是永世不会忘却的;有一个胖子,我记得也是巴勃罗那个小组的,在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想在一棵树后藏起来。他侧着身子,跪在树干后面,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还开始大喊大叫,说:“咱们投降吧!”回答他的是两梭子汤普森冲锋枪的子弹,还有中尉那压倒枪声的怒吼:“这儿没人投降,狗东西!”到后来,山民中最小、平日里一直一言不发、很腼腆的那位,告诉我离这里一百米远有一条曲折的小路,从左边一直通向山顶。我大声告诉中尉,率先跑去,后面跟着一群山民,山民们初上火线,发了疯似的开着枪,在这片枪林弹雨之中看着他们的行动简直是种享受,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到小路尽头的一棵木棉树下,那个最小的山民爬在最前面,我们紧随其后,哮喘让我举步维艰,血沿着后颈流下来,比一头猪被宰时流的血还要多,可我很肯定,这一天,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件事就像数学定理一样明确无疑:这天晚上,我们一定会与路易斯会合。

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摆脱敌人追赶的,枪声逐渐稀落,我们的耳边响起了那些惯常的叫骂声:“胆小鬼,害怕了吧,怎么不过来了?”突然间一切沉寂,树木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生机勃勃,友善而亲切,地面依然崎岖不平,该照料伤员了,水壶里只剩下不多的朗姆酒,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传递着,传来了叹息声,夹杂着几丝抱怨,休息一会儿,抽上一口烟,继续前行,向上攀爬,尽管我喘得连肺都快从耳朵里蹦出来了,巴勃罗在一旁对我说:“听着,伙计,你把绷带给我打成四十二码的了,可我的脚是四十三码的。”四下里传来了一阵笑声,山头上有个小小的农舍,主人有一点调过味的木薯,水也是清凉的,一贯办事认真的罗贝托掏出四个比索付账,于是,先是那农夫,后来是大家伙儿,全都笑得差点岔了气,昏昏欲睡的中午,大家不得不忍痛放弃休息,就像是看着一个曼妙无比的姑娘走过,只能眼巴巴地看看那双美腿。

天黑了下来,山路越来越陡峭难行,可一想到路易斯选了这么个地方等我们,大家便都兴高采烈起来,这是连鹿也没法上去的地方。“到了那儿就会像进了教堂一样,”巴勃罗在我身边说道,“这不是连风琴都有了吗。”说着他面带嘲笑看着我,我几乎喘出了一支帕萨卡利亚舞曲,也只有他才会觉得还挺好笑的。我记不清是几点钟,但我们到达最后一处岗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陆续过了哨卡,表明身份,也帮山民们做介绍,最后终于到达一块林间空地,路易斯就在那里,靠在一棵树干上,当然还戴着他那顶遮阳帽,嘴里叼着一支烟。我好不容易才让自己落在了后边,让巴勃罗三步两步跑上前去,和他的哥哥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我又等着中尉和其他人都上前拥抱了他,才把小药箱和枪放在地下,两只手插在衣兜里走上前去,打量着他,我知道他会对我说什么,一定是那句一成不变的玩笑话:

“瞧瞧你戴了副什么样的眼镜子呀。”路易斯说了话。

“你不也一样戴着小镜片吗?”我答道。 [1] 于是我们都笑弯了腰。他的颧骨硌得我脸上的伤口生疼,但我真想让这种疼痛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

“这么说你算是来了,切。”路易斯说。

和每次一样,他把“切”这个音发得很难听。

“你以为呢?”我也把音发得很难听。我们又一次傻乎乎地笑得直不起腰,旁边的人虽然不明就里,但也都跟着大笑起来。有人带来了水,也带来了消息,我们大家轮番看着路易斯,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他真的瘦了一圈,而在他那副操蛋小镜片的后面,一双眼睛还是那样神采奕奕。

山下又响起枪声,可这个营地暂时还是安全的。伤员都得到了治疗,大家就着泉水擦洗了一番,然后睡觉,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睡上一觉,就连巴勃罗那么想和他哥哥聊聊,也睡着了。可是哮喘就像我的情人,总是让我夜里不得安宁,我正好和路易斯待在一起,我靠在树干上,抽着烟,望着夜空下树叶摇曳生成的图画,不时聊一聊登陆以后各自的遭遇,但我们谈得更多的是未来,等那一天来临、我们手中的枪换成办公室的电话机、从山区下到城里的时候,会发生些什么样的事情。我想起了狩猎的号角,差点儿把那天夜里自己的想象向路易斯一一道来,只为逗他一笑。最后我没有对他讲,可我感觉得到,我们正慢慢进入四重奏的慢板,进入一种暂时的完满,虽然只能持续几个小时,却是实实在在的信念,是我们永生难忘的迹象。还有多少狩猎的号角尚未吹响,我们中间还会有多少人像罗克、像丁第、像秘鲁佬一样抛洒自己的白骨。可只要看一看大树的树冠,你就会感到,纷乱的景象终究会被意志重新整理清晰,那慢板的图案将会出现,在恰当的时机,最终进入到快板的节奏,那时它将化身成为名副其实的真实。一面是路易斯把国际形势、首都和各省发生的事情向我娓娓道来,一面我看见树冠上的枝叶一点一点按照我的愿望交织,那是我的旋律,也是路易斯的旋律,他还在不停地讲着什么,对我的遐想毫无觉察,然后,就在这图案的中心,现出一颗明星,一颗不大但是颜色湛蓝的星星,虽然我对天文学一无所知,甚至无法判断它是恒星还是行星,但我确定无疑,它既不是火星也不是水星,它闪烁在慢板的中心,闪烁在路易斯话语的中心,光亮无比,绝不会让人误把它当作火星或是水星。

[1] 这两句话里说到眼镜时,路易斯在学“我”的阿根廷口音,而“我”在学路易斯的古巴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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