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5(1/2)
星期日晚上
萝凯坐在厨房餐桌前,噪声和紧急的工作盖过了疼痛,然而一旦她停下手边工作,疼痛就会变得越来越难以忽视。她抓了抓手臂。红疹的状况明明昨晚还不怎么明显的。医生问过她是否排尿正常,她自然而然地回答“是”,但现在仔细回想,才发现过去这几天她几乎没怎么小便。然后还有呼吸,她的呼吸像是身体有病似的,但明明身体又好端端的。
前门传来钥匙的碰撞声,萝凯站了起来。
门打开,哈利走了进来,面色苍白,一脸倦容。
“我只是回来换个衣服。”他说,揉了揉她的脸颊就继续朝楼上走去。
“工作怎么样了?”她问道,看着哈利爬上楼梯,走进卧室。
“很好!”哈利高声答道,“我们知道凶手是谁了。”
“那你可以回家了吧?”她淡淡地问道。
“什么?”她听见地板传来脚步声,知道他又像个小男孩或酒醉男人那样脱掉了裤子。
“既然你和你那聪明的脑袋已经侦破了这件案子……”
“这就是问题所在,”哈利出现在二楼楼梯间,身穿薄羊毛衣,倚着门框,正在穿一双薄羊毛袜。萝凯开过他玩笑,说只有老人才会坚持一年四季都穿羊毛织物。哈利回答说,最佳的生存策略就是依循老人的做法,因为再怎么说他们才是赢家、才是幸存者。“我什么都没侦破,是他自己选择显露身份的。”哈利直起身来,拍了拍口袋。“钥匙没拿。”他说,又回到卧室。“我在伍立弗医院遇见了斯蒂芬斯医生,”他高声说,“他说他在治疗你。”
“是哦?亲爱的,我想你应该去睡个几小时,你的钥匙还插在大门上。”
“你只说他们替你做了检查。”
“那有什么分别?”
哈利走出卧室,奔下楼梯,拥抱萝凯。“‘做了检查’是过去式,”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治疗’是现在式。还有,据我所知,治疗是检查之后发现了什么才会进行的事。”
萝凯笑了:“哈利,是我自己发现头痛的,头痛就是我需要治疗的症状,而所谓的治疗就是服用百服宁止痛药。”
哈利抱着萝凯,专注地看着她。“你没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原来你还有时间胡思乱想啊?”萝凯倚身在哈利怀中,驱开疼痛,轻咬他的耳朵,把他朝门口推去,“赶快去把工作完成吧,然后直接回家来找妈咪,不然我就自己用3d打印机和白色塑料做出一个爱家的男人。”
哈利露出笑容,走向大门,从门锁上拔下钥匙,又停下脚步,怔怔看着钥匙。
“怎么了?”萝凯问道。
“他有埃莉斯·黑尔曼森家的钥匙,”哈利说,猛力关上乘客座的车门,“可能也有埃娃·多尔门家的钥匙。”
“是吗?”韦勒说,放开手刹,驾车沿着车道往下坡行驶,“我们查过奥斯陆的每一个锁匠,他们都没替任何公寓打过新钥匙。”
“那是因为钥匙是他自己做的,用白色塑料做的。”
“白色塑料?”
“只要花一万五千克朗,买一台普通的台式3d打印机就行。拿到原始钥匙后他只需要几秒钟就行了。他可能拍下了钥匙的照片,或用蜡做了个模型,再做成3d数据文件。所以埃莉斯·黑尔曼森回家的时候,他已经进去并把门锁上了,这就是为什么她会把安全门链拉上,因为她以为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那你认为他是怎么拿到钥匙的?被害人住的公寓都没有雇用保安公司,那些公寓都有自己的管理员,而且公寓管理员都有不在场证明,他们都发誓说没把钥匙借给过别人。”
“我知道。我不知道这件事他是怎么办到的,我只知道他就是办到了。”
哈利不必转头去看他这位年轻的同事,也知道韦勒肯定一脸狐疑。埃莉斯家的安全门链之所以拉上的原因可能有数百种,而哈利使用的演绎法推理无法排除其中任何一种。哈利的扑克高手好友崔斯可曾说,概率论和根据规则手册打牌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但聪明玩家和普通玩家的分别只在于了解对手想法的能力,这表示必须同时应付大量信息,就像是在呼啸的暴风雨中聆听轻声细语的答案。也许正是如此。在经历过一切有如暴风雨般的案件之后,哈利相当了解瓦伦丁·耶尔森,他看过所有报告,具备对付其他连环杀手的丰富经验,而且多年来他没能挽救的受害者冤魂持续累积,在这许多风暴之中有个声音正在轻声细语。那是瓦伦丁的声音。瓦伦丁说他是从内制伏她们的,他一直都在她们的视线之内。
哈利拿出手机。铃响了两声,卡翠娜就接了起来。
“我正坐着化妆。”她说。
“我想瓦伦丁有一台3d打印机,我们可以利用打印机找到他。”
“怎么找?”
“贩卖电子器材的商店只要商品超过一定金额就会记录顾客的姓名和住址,到目前为止挪威只卖出过几千台3d打印机,如果项目调查小组成员全都先停下手边的工作,可能一天之内就能收集到大部分的购买资料,两天之内就能清查完百分之九十五的买家,这表示只会剩下大概二十个买家,这些人用的是假名或是化名。我们拿他们登记的地址去比对人口登记数据,如果比对不出姓名就证明有问题,或直接打电话去问,就会知道有谁否认买过3d打印机。大多数贩卖电子器材的商店都有监视器,所以我们可以查看在对方购物的那段时间谁是可疑人物。他没理由不在住处附近的商店买打印机,这可以给我们一个特定的搜索范围,只要公布监视器画面,就会有民众指引我们往正确的方向去找。”
“哈利,你是怎么想到3d打印机的?”
“因为我在跟欧雷克讨论打印机和枪支,结果……”
“结果你是不是抛开了一切,全神贯注于你脑海里闪过的念头,完全不顾你正在跟欧雷克讲话?”
“对。”
“这种另类观点你应该跟你自己的游击小组讨论才对,哈利。”
“目前这个小组只有我一个人,而我需要你的资源。”
哈利听见卡翠娜爆出哈哈大笑:“如果你不是哈利·霍勒,我早就挂你电话了。”
“幸亏我是。听着,我们找瓦伦丁·耶尔森找了四年都找不到,这是我们目前唯一掌握到的线索。”
“先让我上完节目再来想这件事吧,节目是现场直播的。现在我脑袋里塞满了我记下来的该说和不该说的事,而且老实说,我紧张得要死。”
“嗯。”
“这是我的处女秀,给点建议吧。”
“靠在椅背上放轻松,表现出亲切和风趣的一面。”
哈利听见卡翠娜发出咯咯的笑声。“就跟你以前一样吗?”
“我既不亲切又不风趣。哦,对了,别喝酒。”
哈利把手机放回夹克口袋。他们就快到位于芬伦区的史兰冬街和拉瑟慕斯温德伦路的十字路口了。信号灯转为红灯,车子停了下来,哈利不禁转头望去。来到这里他总是会情不自禁。他朝地铁轨道对面的站台望去。就在大半辈子前,就在这个地方,他驾驶警车追逐歹徒却意外失控,警车冲过轨道,撞上了水泥站台,导致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警察死亡。当时他到底有多醉不得而知,没人要求他做酒精呼气检测,官方报告说他当时坐在副驾驶座上,而非驾驶座。这种种掩饰不外乎是为了维护警方形象。
“你是为了救人吗?”
“什么?”哈利说。
“你是为了救人才加入犯罪特警队的吗?”韦勒问道,“还是为了把杀人犯缉捕归案?”
“嗯,你在想‘未婚夫’说过的话吗?”
“我记得你在课堂上教的东西,我以为你成为侦办命案的警探纯粹是因为你喜欢这份工作。”
“是吗?”
哈利耸了耸肩。绿灯亮了,车子继续行驶到麦佑斯登区,沉沉的黑夜似乎从奥斯陆这个大锅子里朝他们滚滚翻涌而来。
“让我在酒吧门口下车,”哈利说,“就是第一个被害人去过的那家。”
卡翠娜站在摄影棚侧边,看着笼罩在聚光灯圆锥形光束中央、宛若小荒岛般的黑色平台,平台上有三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上坐着《周日杂志》的主持人,他将会介绍卡翠娜为第一位出场嘉宾。卡翠娜努力不去想台下观众的众多目光,不去想自己的心跳有多快,不去想瓦伦丁此刻正逍遥法外,而警方却无计可施,尽管他们清楚地知道凶手就是他。她不断在心里重复米凯对她说的话:说明案子已经侦破时必须表现得非常可靠且令人安心,然后再说凶手仍然在逃,而且可能逃到了国外。
卡翠娜朝导播看去。导播就站在多台摄影机和小荒岛之间,头戴耳机,手拿写字夹板,大声喊说离现场播出还有十秒,并开始倒数。突然间,卡翠娜想起今天稍早时发生的一件蠢事,可能因为她又累又紧张,也可能因为上直播节目令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以至于大脑会想起这件蠢事来逃避现实。先前她去鉴识中心找侯勒姆,想请他加快分析警方在楼梯间发现的证物,好让她上节目时有东西可以拿出来讲,提高可信度。星期日上班的人本来就不多,执勤的人都在忙吸血鬼症患者案的事,因此鉴识中心空荡荡的,这也多少加深了那件蠢事在她脑海里的印象。
一如往常,她直接走进侯勒姆的办公室,不料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他的椅子旁边,几乎靠在他身上。只见他们其中一人可能说了个笑话,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这时他们一起转过头来,卡翠娜才认出那女人是最近刚上任的鉴识中心主任,名字叫什么忘记了,只记得她姓利恩。卡翠娜想起侯勒姆提到过,这个利恩被拔擢为鉴识中心主任,也忆起当时她觉得利恩太年轻,资历也太浅,坐上那个位子的应该是侯勒姆才对,或者应该说,侯勒姆应该接下那个位子才对,因为原本要任命的人是他。但他的反应就是非常典型的侯勒姆式反应:干吗要用一个优秀的刑事鉴识专家去换来一个拙劣的长官?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这位利恩太太或利恩小姐倒是个当长官的好选择,因为卡翠娜不曾听任何人说过她在哪件案子上表现得很优秀。
卡翠娜当着利恩的面,向侯勒姆提出加快分析速度的要求,但侯勒姆只是平静地回答说这要问他的长官才行,因为负责列出优先级的人是她。而这个叫什么利恩的,只是露出一个暧昧的微笑,说她会去问问看其他刑事鉴识员,看他们手边的工作是不是结束了。卡翠娜一听就提高嗓门说,只是“问问看”根本不够,吸血鬼症患者案已经拉高到最优先等级了,任何有经验的警察都应该了解这点才对,况且如果她在电视上被问得答不出来,她只好说新任鉴识中心主任认为这件案子不够重要,那最后场面肯定会很难看。
这个伯纳·利恩呢,对,她的名字叫伯纳,不只名字像美国喜剧《生活大爆炸》里头的贝尔纳黛特,看起来也像。她个头矮小,戴副眼镜,胸前却挺着一对巨乳。这个伯纳哀怨地说:“如果我优先处理这件案子,那你可不可以保证不要跟别人说我认为阿克尔港的虐童案或史多夫纳区为了维护名誉而杀人的案子不够重要?”当时卡翠娜还会意不过来,不知道她这恳求的口气是装出来的,直到伯纳恢复正常而严肃的口吻说:“布莱特,我当然同意防止其他命案发生是件非常紧急的事,但重点是要防止其他命案发生,而不是在于你要上电视。二十分钟后我会答复你,可以吗?”
卡翠娜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直接返回警署,把自己锁在厕所里,擦去她在前往鉴识中心之前所化的妆。
节目主题曲开始播放,已经在椅子上坐直的主持人把腰板挺得更直了,他做了几个夸张的大大的笑容,给脸部肌肉热身,尽管今晚讨论的主题应该用不到笑容。
卡翠娜感觉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振动。她是调查小组的召集人,必须随时都能找得到人,就连上节目也不能关闭手机电源。她一看,原来是侯勒姆发来的短信。
“在佩内洛普的公寓大门上采集到的一枚指纹,比对符合瓦伦丁·耶尔森。正在看电视,祝好运。”
卡翠娜朝旁边的年轻女子点了点头,女子再度提醒她,一听见主持人说到她的名字就立刻朝主持人走过去,还提醒她说该坐哪一把椅子。祝好运。说得好像她要上舞台表演似的。想是这样想,但卡翠娜知道自己心里正笑得甜滋滋的。
哈利走进妒火酒吧大门后停下脚步,发现里头的喧哗声不是真的,除非有人躲在墙边的包厢里。他是酒吧里唯一的客人。接着他看见吧台后方的电视正在播放足球赛。他在吧台前挑了一张高脚凳坐下,望着电视。
“贝西克塔斯对加拉塔萨雷。”
“土耳其的足球队。”哈利说。
“对啊,”酒保说,“有兴趣吗?”
“没什么兴趣。”
“没关系,总之土耳其人对足球赛很疯狂,如果你支持的是客队,结果客队赢了,那你一定得赶快回家,免得中枪。”
“嗯,是因为宗教还是阶级差异?”
酒保停下擦酒杯的动作,看着哈利。“是因为赢球。”
哈利耸了耸肩。“当然了。我叫哈利·霍勒,我是……我以前是犯罪特警队的警探,我被找回来……”
“埃莉斯·黑尔曼森。”
“没错。我看过你的证词,你说埃莉斯跟她的约会对象在这里的时候,有个穿牛仔靴的人也在店里。”
“对啊。”
“你能跟我说说那个人的任何事情吗?”
“可能有点难,因为我只记得埃莉斯·黑尔曼森进来后不久,他就进来了,然后就坐在那边的包厢里。”
“你看到他长什么样子了吗?”
“有,但我只是看了一眼而已,没什么太大印象,没法描述出他长什么样子。你看,我从这里是看不见包厢里面的,他又什么东西都没点就突然离开了。这种事常常发生,客人可能认为这里有点太冷清了。酒吧就是这样,需要人潮才能吸引人潮。可是我没看到他离开,所以也没想太多,反正她是在家里遇害的不是吗?”
“对。”
“你认为那个男人可能跟踪她回家?”
“至少有这个可能性,”哈利看着酒保,“你叫穆罕默德对吧?”
“对。”
基于直觉,哈利觉得穆罕默德这个人有种特质让他喜欢,于是他决定直接把脑子里的想法说出来。“如果我不喜欢这家酒吧,一进来就会转身离开,但只要我进来了,就一定会点东西,不会只是干坐在包厢里。他有可能跟踪她来到这里,然后观察情势,一发现她可能会留下约会对象独自离开,就先回去她家等她。”
“你是说真的吗?这也太变态了吧,那女人真可怜。说到可怜人,她那天晚上的约会对象来了。”穆罕默德朝门口侧了侧头,哈利转头望去。加拉塔萨雷队粉丝的呐喊声淹没了那个肥胖的秃头男子进门的声响,那人身穿铺棉背心和黑色衬衫。他在吧台前坐下,朝酒保点了点头,表情甚是僵硬。“来杯大的。”
“你是盖尔·索拉?”哈利问道。
“很希望我不是,”男子说,发出几声空洞的笑声,脸上表情不变,“你是记者?”
“我是警察,我想知道你们认不认得这个男人,”哈利把瓦伦丁·耶尔森的模拟画像放在吧台上,“他后来可能经过大型整容手术,所以你们可能要用一点想象力才行。”
穆罕默德和盖尔都仔细地看了看照片,摇了摇头。
“算了,啤酒不用了,”盖尔说,“我突然想到我得回家了。”
“我已经倒了。”穆罕默德说。
“我得回去遛狗,啤酒给这位警察先生喝好了,他看起来很渴的样子。”
“索拉,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在证词中提到她说有人跟踪她,那个人还威胁过跟她在一起的男人,你认为她说的这件事是真的吗?”
“什么意思?”
“她会不会只是这样说,以避免你去纠缠她?”
“啊哈,是这样啊,那你说呢?她说不定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来摆脱青蛙的纠缠,”盖尔勉强挤出微笑,形成古怪的表情,“像是我这种青蛙。”
“那你认为她是不是吻过很多青蛙?”
“tder有时还挺令人失望的,但人总不能放弃希望对吧?”
“她的这个跟踪者只是个路过的疯子,还是她曾经交往过的人?你有印象吗?”
“没有,”盖尔拉上背心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尽管外头天气不是很冷,“我要走了。”
“她曾经交往过的人?”酒保穆罕默德复述说,找钱给他,“我以为那个凶手杀人是为了吸血,还有性。”
“有可能,”哈利说,“但通常是因为嫉妒。”
“如果不是呢?”
“那就有可能像你说的。”
“为了血和性?”
“其实是跟胜利有关。”哈利低头看着那杯啤酒。啤酒总是让他觉得浮肿和疲倦,以前他喜欢头几口啤酒的味道,再往后滋味就会变得有点单调、乏味,“说到胜利,看来加拉塔萨雷要输了,你介意转到nrk1频道,看一下《周日杂志》吗?”
“说不定我是贝西克塔斯的粉丝呢?”
哈利朝镜子前最上方的架子角落点了点头。“那你就不会把加拉塔萨雷的旗子摆在占边威士忌旁边了,穆罕默德。”
酒保看着哈利,然后咧嘴笑了,摇了摇头,把遥控器递了过去。
“我们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昨天在霍福瑟德区攻击女性的人,跟杀害埃莉斯·黑尔曼森和埃娃·多尔门的是同一个人,”卡翠娜说,突然发现摄影棚里非常安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在聆听他们说话,“我只能说我们掌握到的具体证据和证词都指向一名嫌犯。由于这名嫌犯已经是通缉犯,还是个逃狱的性侵犯,所以我们决定公布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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