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5(2/2)
“警方要在《周日杂志》首度公开嫌犯姓名?”
“是的,他名叫瓦伦丁·耶尔森,但他现在用的可能是假名。”
卡翠娜看得出主持人的表情有点失望,因为她完全没卖关子,直接就把瓦伦丁的名字说了出来。主持人显然希望先用语言营造出悬疑的气氛。
“这是我们制作的模拟画像,描绘的是他三年前的长相,”卡翠娜说,“后来他可能接受过大型整容手术,但至少这可以给大家一个概略的轮廓。”卡翠娜朝观众席举起画像。观众席上坐着大约五十名观众,导演说这是为了让节目“更好看”。卡翠娜维持着相同姿势,并看见前方的摄影机亮起红灯,这样可以让在家中客厅观看节目的观众心里留下画像的印象。主持人注视着她,露出满意的表情。
“民众如果有任何关于这个人的信息,请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卡翠娜说,“这张画像、嫌犯姓名和他已知的化名,以及我们的热线电话,都会公布在奥斯陆警区的网站上。”
“这件事十分急迫,”主持人对着摄影机说,“因为他有可能再度犯案,最快可能今晚就会下手。”他转头望向卡翠娜。“甚至有可能此时此刻正在犯案,是不是这样?”
卡翠娜知道主持人希望她能帮他在观众脑海中植入此时此刻吸血鬼正在吸血的模样。
“我们不想排除任何可能性。”卡翠娜说。这句话是米凯一字一句灌输到她脑子里的,他解释说这句话跟“我们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不一样,“我们不想”会让人觉得奥斯陆警方对案情已有充分掌握,有办法排除某些可能性,但选择不要排除。“但我接到的情报指出,从最近发生的这起攻击事件到我们的鉴识结果比对出瓦伦丁·耶尔森身份之间的这段时间,他有可能潜逃出境。他很可能在挪威以外的国家有个藏身之处,自从四年前逃狱之后就一直躲在那里。”
米凯不需要教她接下来这些话该怎么说,她学得很快。“我接到的情报”会立刻让人联想到监视、秘密线人和缜密的办案工作。她所提到的那段时间确实有很多班飞机、列车和渡轮可以搭乘,因此不能说她说谎。而瓦伦丁有可能潜逃出境的这段话只要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那么都留有很多辩论空间。同时这样说也有个好处,就是把这四年来警方未能逮到瓦伦丁的责任推给“他不在挪威”的可能性。
“那要如何逮到吸血鬼症患者呢?”主持人说,转头朝另一张椅子望去,“今天我们特地请来了哈尔斯坦·史密斯,他是心理学教授,写过一系列关于吸血鬼症患者的文章。史密斯教授,可以为我们解答这个问题吗?”
卡翠娜看向史密斯,他坐在目前镜头还没拍到的第三张椅子上,脸上戴着一副大眼镜,身穿鲜艳的彩色夹克,看起来像是自家缝制的。史密斯的鲜艳穿着跟卡翠娜的暗色系打扮形成了鲜明对比。卡翠娜身穿黑色皮裤和黑色紧身夹克,头发往后梳得服帖又利落。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很漂亮,晚点上网查看一定会有很多评论跟邀约。但她不在乎,反正米凯没说她该如何打扮,她只希望伯纳那个贱人正在看电视。
“呃……”史密斯说,露出无言的微笑。
卡翠娜看得出主持人担心这位心理医生紧张得呆住了,准备出手救援。
“首先呢,我不是教授,我还在写我的博士论文,如果审查通过,我一定会告诉大家。”
一阵大笑。
“我写的文章曾经登在专业期刊上,不过是那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期刊,专门刊载比较暧昧不明的心理学理论。其中有一篇文章叫《惊魂记》,标题取自希区柯克的同名电影,我想这可能是它在学术方面拿到低分的原因。”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但我是心理医生,”他说,转头望向观众,“我毕业于维尔纽斯市的米克拉斯·罗梅里斯大学,成绩高于平均值。而且我有一张那种专业沙发,能让你躺在上面看着天花板,我假装写笔记,一次咨询收费一千五百克朗。”
史密斯把观众和主持人逗得一时之间全都忘了他们在讨论一个十分严肃的话题,直到他把他们拉回正题。
“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逮到吸血鬼症患者。”
一阵静默。
“至少我没法笼统地说明。吸血鬼症患者十分罕见,浮出水面的更是稀少。首先,我们必须区分两种吸血鬼症患者,其中一种相对无害,当代吸血鬼故事例如《德古拉》当中描述的那种半人半神、长生不老、爱吸人血、受人崇拜的吸血鬼就属于这种。这类吸血鬼症患者很明显的是以情色作为心理动力,甚至还引来精神分析大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评论,但他们很少会杀人。另一种人则罹患我们所谓的嗜血症,或叫伦斐尔德综合征,这表示他们执着于吸血这件事。关于这个主题的大部分文章都发表在刑事精神病学的期刊上,因为它们通常都跟极端暴力的犯罪事件有关。但目前已经确立的心理学从未承认吸血鬼症患者这种现象,认为这只是洒狗血的主题,是江湖术士爱玩的把戏。事实上精神病学参考书对吸血鬼症患者只字未提,我们这些研究吸血鬼症患者的人则遭到指控,说我们发明了一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过去三天来,我非常希望那些指控我们的人是对的,但不幸的是,他们错了,吸血鬼不存在,但吸血鬼症患者确实存在。”
“史密斯先生,请问一个人怎么会变成吸血鬼症患者?”
“这个问题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但典型案例会是童年发生过事件,当事人看见自己或别人大量出血,或跟别人一起吸血,并因此感到兴奋。吸血鬼症患者兼连环杀手约翰·乔治·黑格(john e haigh)就是这样,他小时候被宗教狂母亲用梳子惩罚痛打后用舌头舔舐自己的鲜血,后来到了青春期,鲜血成了他性兴奋的来源,于是这位刚发病的吸血鬼症患者开始对血进行实验,这通常被称为‘自我吸血症’,他们会割开自己的皮肤,吸自己的血。然后到了某一天,他们会跨出决定性的一步,开始吸别人的血。很常见的是,他们吸完血之后就会杀了对方,这时他们就已经成了一个发展完全的吸血鬼症患者。”
“那强暴呢?为什么还会发生强暴?因为我们都知道埃莉斯·黑尔曼森遭到性侵。”
“呃,权力和控制的经验对成年吸血鬼症患者来说非常有影响力。例如约翰·乔治·黑格就对性非常感兴趣,他说他觉得非得喝受害者的血不可。顺带一提,他是用玻璃杯盛血来喝的。但我很确定对奥斯陆的这个吸血鬼症患者来说,血比性侵更重要。”
“布莱特警监?”
“呃,是?”
“这点你同意吗?你认为对这个吸血鬼症患者来说,血比性重要吗?”
“对此我不予置评。”
卡翠娜看见主持人快速做了决定,转头望向史密斯,可能认为那边有比较多耸动话题可以挖掘。
“史密斯先生,吸血鬼症患者认为他们自己是吸血鬼吗?换句话说,他们认为自己只要不被阳光照到,就能长生不老,而且咬了别人之后还可以把别人变成吸血鬼之类的吗?”
“患有伦斐尔德综合征的嗜血症患者不会这样想。很遗憾这个综合征是用伦斐尔德来命名的,在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中,德古拉伯爵的仆人就叫作伦斐尔德。其实这个综合征应该叫诺尔综合征,因为发现它的人是精神科医生理查德·诺尔(richard noll)。从另一方面来说,诺尔也没有认真看待吸血鬼症,他之所以会写到这个综合征是作为嘲讽之用。”
“会不会这个人其实没有生病,而是吃了某种药,让他变得想吸血,就像二〇一二年在迈阿密和纽约发生的事件,有人吸食了dpv,也就是所谓的‘(丧尸)浴盐’,导致吸食者攻击他人或吃人。”
“不会。一个人吸食dpv后出现吃人倾向其实是一种极端的精神病,这种人无法理性地思考或拟订计划,警方会发现他们满手血腥,当场以现行犯逮捕,因为他们一点也没有想要躲避警察的意思。而典型的吸血鬼症患者会受到嗜血的驱动,所以逃跑不会是他们脑子里的第一要务,但本案的凶手计划得非常周详,如果《世界之路报》报道属实的话,这名男性或是女性凶手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女性?”
“呃,我只是想要说得政治正确一点而已。吸血鬼症患者几乎都是男性,尤其是攻击手段非常残暴的案例,就像这两件案子。女吸血鬼症患者通常会妥协于自我吸血症,或是跟同类型的人交换血液,或是从屠宰场取得鲜血,又或是在血库附近游荡。以前我在立陶宛有个女性患者就生吃了她母亲养的金丝雀……”
卡翠娜注意到观众席上出现了今晚第一个打哈欠的人,还有一个孤零零的笑声响起又迅速止住。
“起初我同事跟我以为我们面对的是物种烦躁症,也就是患者认为自己生错了物种,本应是别的动物,比如说猫。最后才发现我们面对的是吸血鬼症的案例。遗憾的是《今日心理学》杂志并不这样认为,所以如果你们想看该案例的文章,只能上我的网站hallstepsychologist去查看。”
“布莱特警监,我们能说他是连环杀手吗?”
卡翠娜想了几秒钟,回答说:“不行。”
“但《世界之路报》说哈利·霍勒被找来加入调查这件案子,而大家都知道他是连环杀手的专家,这是不是说明了——”
“我们有时候也会参考消防队员的意见,即便没有火灾发生。”
现场只有史密斯一个人发出笑声:“答得好!如果患者都真的有问题了才来看病,那精神科医师和心理医生都要饿死了。”
这引来许多笑声,主持人对史密斯露出感谢的微笑。卡翠娜觉得在他们两人之间,史密斯更有可能再次受邀来上节目。
“无论是不是连环杀手,你们认为这个吸血鬼症患者会不会再度犯案?或是他会等到下个满月再出现?”
“我不想揣测这件事。”卡翠娜说,在主持人眼中看到了恼怒之意。管他的,难道他真的以为她会加入他的乱爆八卦游戏吗?
“我也不会加以揣测,”哈尔斯坦·史密斯说,“我不需要,因为我不用揣测也知道。我们通常笼统地称为性变态的性欲倒错者,他们如果不接受治疗,很少会自动痊愈,所以吸血鬼症患者绝对不会停止自己的行为。但我认为最近这起攻击事件发生在满月纯属巧合,应该是媒体比那名吸血鬼症患者更享受这件事。”
主持人很快就因为史密斯话中带刺而心生不悦,严肃地蹙起眉头,问道:“史密斯先生,你会不会认为我们应该批评警方没有早一点警告民众说有个吸血鬼症患者正在外面胡作非为,警方是不是应该像你在《世界之路报》上面那样提醒大家?”
“嗯,”史密斯做了个鬼脸,朝其中一个聚光灯望去,“不知者无罪,不是吗?就像我刚刚说的,吸血鬼症存在于鲜为人知的心理学角落,极少受到关注,所以我只能说这件事非常遗憾,但警方不应该为此受到批评。”
“既然现在警方已经了解了,那他们该怎么做呢?”
“他们应该找出更多关于这名患者的事。”
“最后一个问题:你见过多少个吸血鬼症患者?”
史密斯鼓起脸颊又把空气呼出。“你是说货真价实的?”
“对。”
“两个。”
“你个人对血有什么反应?”
“血让我觉得恶心。”
“但你还是在研究和书写关于血的事。”
史密斯歪嘴笑了笑:“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吧,我们都有点疯狂。”
“这句话在你身上也适用吗,布莱特警监?”
卡翠娜心头一惊,她一时之间忘了自己是在上电视,而不是在看电视。
“呃,什么?”
“你是不是也有点疯狂?”
卡翠娜在脑中思索答案。她得想个风趣又亲切的答案,就像哈利建议的那样。她知道自己今晚在床上的时候一定会想出来,但不是现在。她已经感觉到疲惫感正悄悄袭来,上电视所产生的肾上腺素已开始消退。“我……”她开口说,又决定放弃,只说,“这个嘛,谁知道呢?”
“你会疯狂到想跟一个吸血鬼症患者碰面吗?当然不是像这种惨案的凶手,而是个可能会稍微咬你一小口的吸血鬼症患者。”
卡翠娜怀疑这是主持人说的玩笑话,可能是因为看到她身上有点类似虐待狂的衣着。
“只有一小口?”她说,挑起一侧画过的眉毛,“好啊,有何不可?”
这次她并非出于刻意,却获得了观众的笑声。
“那要祝你顺利逮到他喽,布莱特警监。史密斯先生,最后再请你说几句话,刚才你没回答如何才能逮到吸血鬼症患者,你有什么建议可以给布莱特警监吗?”
“吸血鬼症是一种极端的性欲倒错行为,通常会伴随其他的精神病,所以我会鼓励所有心理医生和精神科医师协助警方,清查自己的患者记录,看看有没有患者的行为可能符合嗜血症的症状,我想我们应该都同意这件案子比保密誓言来得更优先。”
“感谢您收看本周的《周日杂志》……”
吧台后方的电视画面暗了下来。
“这件事真糟糕,”穆罕默德说,“不过你同事看起来好漂亮。”
“嗯,你这家店总是这么冷清吗?”
“没有啦,”穆罕默德环顾整家酒吧,清了清喉咙,“好吧,是没错。”
“我喜欢。”
“是吗?可是这杯啤酒你连碰都没碰,你看,酒跟杯口还是一样齐平。”
“那很好。”哈利说。
“我可以给你来点更带劲的东西。”穆罕默德朝那瓶摆在加拉塔萨雷队旗帜旁的占边威士忌点了点头。
卡翠娜沿着电视台里有如迷宫般的空荡走廊快步行走,这时她听见后方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她转头瞄了一眼,并未停步。原来是史密斯。卡翠娜注意到他的跑步姿势跟他的研究工作一样非常不主流,除非他的x形腿非常严重。
“布莱特。”史密斯高声喊道。
卡翠娜停步等他。
“我想先跟你说声抱歉。”史密斯追上卡翠娜后气喘吁吁地说。
“抱歉什么?”
“因为我说得太多了,一下子得到那么多注意力会让我有点亢奋,我老婆总是告诫我这件事。可是更重要的是,那张画像……”
“是?”
“刚刚在摄影棚里我没法多说,可是他可能曾经是我的患者。”
“你是说瓦伦丁·耶尔森?”
“我不是很确定,那至少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市区租了一间办公室,那个人来做了几小时的咨询,虽然他长得跟那张图不是很像,但你一提到整形手术我就想到了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的下巴有手术留下的缝合疤痕。”
“他是吸血鬼症患者吗?”
“我怎么会知道?他又没提,如果他说了,我就会把他纳入我的研究对象了。”
“说不定他去找你做咨询就是因为他感到好奇,说不定他知道你在研究他的那种……那是叫什么来着?”
“性欲倒错。这也不无可能,就像我说的,我很确定我们面对的这个吸血鬼症患者非常聪明,而且他能够察觉到自己的病症。无论如何,这让我的患者记录失窃这件事变得更讨厌了。”
“你不记得这个患者的名字?也不记得他从事什么工作、住在哪里?”
史密斯重重地叹了口气。“恐怕我的记性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卡翠娜点了点头。“看来我们只能希望他看过其他心理医生,有人会想起些什么,而且对医师保密誓言的态度没那么保守。”
“有一点保守其实也不是坏事。”
卡翠娜挑起一侧眉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史密斯眯紧双眼,一脸沮丧,看起来像是想骂粗话。“没什么意思。”
“少来了,史密斯。”
心理医生双手一摊。“我只是把两件事放到一起看而已,布莱特。刚才主持人问你是不是有点疯狂,再加上你说你在颂维根区被淋湿过。人类通常都是通过‘非语言’来交流的,你所透露出来的讯息是你曾经在颂维根区的精神病院接受过治疗,但现在你却是犯罪特警队的项目小组召集人。所以说,保密誓言的立意还是不错的,它有一部分也是设计用来保护前来寻求协助的患者,以免患者日后的事业受到影响。”
卡翠娜听得目瞪口呆,想说些什么却脑袋一片空白。
“你不必回应我的白痴猜测,”史密斯说,“我也是立下过保密誓言的。晚安了,布莱特。”
卡翠娜望着史密斯沿着走廊奋力往前走,一双x形腿有如埃菲尔铁塔。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米凯打来的。
他全身赤裸,置身在浓重热烫的雾气之中。被他抓过的皮肤接触到雾气后感觉热辣辣的,鲜血流淌到了底下的木椅上。他闭上双眼,喉头发出一丝呜咽,心中立刻开始思索自己为何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妈的都是那些规则害的,规则限制了愉悦,也限制了疼痛,不让他随心所欲地表现自己。但情势即将改观,那个警察收到了他的讯息,现在已经开始追捕他了。警方想循线将他缉捕归案,但他们办不到,因为他把所有可以追查到他的线索都断得一干二净。
雾气中有人清了清喉咙,吓了他一跳,也让他知道这里还有别人。
“kapatiyoruz(打烊了)。”
“好。”瓦伦丁·耶尔森用浓重的声音答道,依然坐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打烊时间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己的生殖器官。他清楚地知道她的所在之处,也清楚地知道该怎么跟她玩。他已经准备好了。瓦伦丁把湿润的空气吸进肺里。还有哈利·霍勒,那个自以为是猎人的家伙。
瓦伦丁霍然起身,朝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