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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太阳,已升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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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常升起》出版后不久,塞缪尔·普特南在巴黎圣日耳曼区的双叟咖啡馆(les deux ots)碰见了海明威。人们发觉,这时的海明威正在“悄悄躲开”蒙帕纳斯和那个让他功成名就的世界。双叟有高高的天花板,空气通畅、光线明亮,是他理想的工作环境。几十年来,它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学、艺术巨匠的栖身之所。如今海明威也逐渐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他和普特南一起喝了几杯咖啡。

“我很快发现,我在芝加哥见过的那个有点害羞的年轻记者不见了,”普特南回忆道,“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文学名士。”

海明威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写作的艺术,甚至给了普特南一两条建议。

“至少对如今的写作者来说,最要紧的事是把语言剥干净,简化到只剩骨架,”他说,“这是需要下功夫的。”

在这件事上,他是受到了格特鲁德·斯泰因的影响吗?普特南问。

当然,海明威轻描淡写地答道,他从她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但也不是“那么”多。至于庞德,普特南记得海明威“相当愉悦而天真地把自己看得高庞德一等”。他声称,就算詹姆士国王钦定版《圣经·旧约》,对他的影响也远比庞德多。

“我就是这样学会写作的,”海明威说,“读《圣经》。” [1]

另一位朋友发现,这时的海明威就像他自己笔下的人物那样说话,一如他的很多读者那样。看上去,他仍会到故人常去的地方,亚瑟·莫斯 [2] 就在精英咖啡馆遇见了他,发现“那个羞涩青年已变成了出版界的人猿泰山” [3] 。

很难判断这种评价是出于酸葡萄心态,还是这些旅居作家本身就像海明威一样,也习惯于狡黠地记录周围的人物。和哈德莉办结了离婚手续后,海明威冬天的大部分时间和来年春天甚至没怎么在巴黎停留。宝琳回到巴黎以后,和海明威一起前往格斯塔德 [4] 度了一个漫长的滑雪假期,这里也是时髦旅居者们喜爱的度假胜地。在施伦斯的小旅馆里当“黑基督”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 [5] ——情侣二人住进了阿尔宾那大酒店。他们在瑞士待到了3月,回到巴黎没几天,他又去了意大利。

海明威总是在难熬的冬天离开巴黎,但是这一回,回望这片曾经光芒万丈的圣地,它却仿佛只是他年少时嬉戏其中的一潭死水。显然他已成长了太多,这座城市装不下他了——所有的导师、出版商以及多年前他和哈德莉初抵巴黎时支持过他们的名流,于海明威来说,已然如同过于窄小的衣物,不值得留恋了。

在那些遭到海明威背弃的大人物中间,《太阳照常升起》也引发了各种各样的反响。虽然海明威删掉了杰克·巴恩斯的人物背景中以比尔·伯德为原型的内容,伯德仍然在杰克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感到忍俊不禁。海明威的另一位出版商罗伯特·麦克阿尔蒙,对这本书及其作者则没有什么好话可说。

“从《太阳照常升起》开始,我就备感他的作品华而不实、矫揉造作,人物设置过于刻意,而他自己总是主人公。”麦克阿尔蒙后来写道。 [6] (这样的嫌弃之情是相互的:海明威不久前说麦克阿尔蒙“这个狗娘养的,脑子像得了甲沟炎的脚趾头” [7] ,甚至还考虑要写一篇嘲讽他的短篇小说。)

然而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发现自己成了布雷多克斯这个蹩脚的配角后,他的反应堪称文雅大度。他没有计较海明威的玩笑,后来还为海明威的下一本长篇小说写了序言。文中他表示自己不怎么在乎《春潮》或《太阳照常升起》中的嘲讽,并对海明威的艺术功力给予了最高的评价。

格特鲁德·斯泰因的反应则完全不同。据海明威说,《太阳照常升起》令她看不起他,因为这本书公然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翻转了:现在海明威成了老师,而斯泰因却成了学生。海明威声称,《太阳照常升起》教给了斯泰因写对话的技法,她不能容忍从前的徒弟超越了她。

海明威后来写道:“我直到多年后才明白过来,仇恨没有什么理由,只因为她是从这本小说里学会该怎么写对话的——这本书的引言还出自一位修车师傅之口。”不过海明威承认,他和斯泰因断交的原因实际上“比这更复杂”。 [8]

随着小说的出版,海明威在《纽约客》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我与斯泰因绝交的真相”的讽刺性文章,一笔带过了他欠斯泰因的恩情。 [9] 继《春潮》之后,这又是一篇公开和前导师一刀两断的宣言。斯泰因虽然没有回应海明威的绝交书,但她对海明威自封圣贤的做法愤愤不平。

“斗牛的事他也是先从我这里听说的。”后来她在《爱丽丝·b 托克拉斯自传》中告诉读者。 [10] 她长久以来一直喜爱西班牙的斗牛和舞蹈,而且是最早前去那里的一批人,有照片为证。还有,斯泰因说海明威后来写进了《太阳照常升起》中的那些对话,先前都曾和她细细地切磋过,她还和海明威“无休止地讨论过哈罗德·勒布这个人” [11] ,这可能暗示着她影响了海明威在书中对勒布的刻画。一场跨越了不同书籍和出版物的十多年的丑陋攻讦,就这样开始了。

如果说斯泰因有理由对她从前的学生感到愤怒,那么海明威也有理由怀疑她是在嫉妒。海明威并没有像斯泰因那样主动把天才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他是被别人奉为天才的。他才是那个与主流美国出版社谈条件的人,而她只能自掏腰包出版作品。

实际上,如今的海明威炙手可热。其他行业的特使突然开始和他交往,试图摸清欧内斯特·海明威——这位“迷惘的一代”的统领者和代言人潜在的商业价值。咨询和邀请如雪片般飞来。1927年2月,身处格斯塔德的海明威写信给柏金斯,说他需要有人帮他应付所有的邀请信函。 [12] 单单在杂志领域,他就收到了《纽约客》、《名利场》(两年之前,这家杂志还拒绝了海明威投来的一篇斗牛题材的讽刺短篇)、《时尚芭莎》(harper&039; s bazaar )以及不少其他杂志的约稿信。《大学幽默》(lle huor)也低声下气地邀请他。海明威开始征用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经纪人,但是这些工作对一个人来说实在不堪重负。给海明威干活的人越来越多,他自己都理不清了。

“现在我在英国有两个出版商,在丹麦、瑞典、法国和德国各有一个,然后显然,我在英国有两个代理人,在德国还有一个(他们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我没有聘请他们,最后会按比例结算费用),在法国至少有两个(都是自愿为我工作的)。”1927年晚些时候,他在写给柏金斯的信中说。“所有这些大好人都喜欢给我拍电报,我需要花一些工夫去回复,整个上午的工作都被打乱了。” [13]

百老汇和好莱坞也是他的追随者。小说出版后没过几个星期,柏金斯就告知海明威,有两位“电影人”来询问《太阳照常升起》电影版权的事,不过他提醒海明威,如果小说真要改编成电影很可能需要做大量的改写。一家著名的百老汇公司发来邀约,柏金斯也建议他慎重对待。

“除去那些电影人,这些人是世界上最古怪、最难以预料的。”柏金斯告诫海明威。 [14]

海明威决定,如果价格合适,古怪难测的行为也是可以忍受的。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改,”他告知柏金斯,让对方进一步去商谈,“我认为你可以把电影改编权卖出一个不错的价钱。”至少三万美元,在海明威看来是个不错的价格。“尽力搞些钱吧。”他叮嘱说。 [15]

菲茨杰拉德预言电影版权的谈判是不会有结果的。“《太阳照常升起》不会被拍成电影的,除非它成功曝出了什么大丑闻。”他对海明威说了自己的预测。 [16] 他是对的。即使《太阳照常升起》着实披露了巴黎、伦敦和纽约精英群体中一些难以示人的事,它还是花了30年才被搬上银幕。 [17]

无论如何,单凭这本小说,海明威的名字就遍布了大街小巷。他终于结束了被人冷落的生活,他的生平被加入了一本名人录中。

他告诉菲茨杰拉德,“ 《名人录》寄来了一张表格让我填”,但是他的经历“太他妈复杂了”,只填了表格上的两项,并怀疑自己的回答可能会被人用作抹黑他的素材。 [18]

人们渴望了解他的兴致如此高涨,乃至他在家里发生的一件糗事——他坐在马桶上,天窗掉了下来,在他头上砸出了一个需要缝针的大口子——媒体们都乐此不疲地做了报道。 [19]

大洋两岸的人发来了大批电报和信函表达关切。这算是一种有争议的上头条的方式,但是国际名人海明威并不稀罕头条。几乎一夜之间,海明威的个人隐私如同舞厅四楼上他曾住过的那间阴暗逼仄的小公寓,成了遥远、蒙尘的记忆。

如今《太阳照常升起》赢得了满堂彩,那些错过了它的出版社,只好郁闷地在场外观望。博尼-利夫莱特最后孤注一掷地想赢回海明威,为此软硬兼施。贺拉斯·利夫莱特派出了一位大使——博尼-利夫莱特公司的副总裁唐纳德·弗里德,赴巴黎面见海明威。

“他的论点是,博尼-利夫莱特在无人问津《在我们的时代》时出版了它,而我能从他们那里脱身,也是因为他(也就是弗里德)当时不在。”海明威向柏金斯透露。弗里德提议为海明威接下来的所有小说一次性出价3000美元,并提出购买《太阳照常升起》和《春潮》的版权——这显然说明海明威现在已是比舍伍德·安德森更宝贵的财富了。海明威拒绝了弗里德,并表示自己已经“完全满足”于目前的安排。 [20]

毕竟,没有什么地方比查尔斯·斯克里布纳父子出版公司更重视他了。《太阳照常升起》刚从印刷机上拿下来,纸张还没有冷却,柏金斯就又提议他趁势在1927年春天出版一本短篇小说集。海明威回应说,自己手上有10篇创作完成的短篇,而且他依然有兴趣写一本关于斗牛的非虚构作品。可是,海明威担心出版的步调可能太快了。

“你不觉得我们也许应该让读者休息一阵子吗?”他提议柏金斯。海明威认为,接下来的一本书必须“好得很”,才能巩固他的地位。毕竟,“有很多人在虎视眈眈地盯着,等着我出错——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不出错。” [21]

最后,他们商定下一本书确实应该是短篇小说集,计划于1927年秋季上市。据柏金斯预测,这样就可以赶在媒体忘记海明威的名字之前出版他的下一部大作,同时也可以让《太阳照常升起》多活跃几个月。海明威提议把这本小说集定名为“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这也算是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标题了,因为此时作者少见地没有死心塌地的女伴陪同左右。海明威向柏金斯解释,这本书中的每一则故事都会缺少“女性带来的柔软” [22] ,但如果柏金斯觉得它“太低级”,再换个别的名字也没问题。 [23] 柏金斯觉得它“棒极了” [24] 。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收到的评价毁誉参半,文学界中的两位领军女性各执一词。弗吉尼亚·伍尔夫在《纽约先驱论坛报》上的评论毫不留情,说《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流露的是“自导自演的男子气概”,而海明威的才华则在萎缩而非增长。 [25] 多萝西·帕克急忙在《纽约客》上驰援,称这些故事“绝对出色”;在她看来,海明威是一个“天才”,是“在世的短篇小说家中最伟大的”。 [26]

海明威和柏金斯都知道,唯有出版第二本优秀的长篇小说才能最终奠定他的地位。用菲茨杰拉德的话说,另一本“大作”是让他从一名新秀跃升为成熟大师的唯一法门。

一如往常,海明威立即开始了行动。“他一旦完成一本书,注意力就会全部集中在下一本上,过去的就过去了。”海明威的儿子帕特里克说。 [27] 在《太阳照常升起》还没有发行之前,海明威就开始琢磨下一部大作了,甚至还想出了一个可能的题目:《世界的市集》(the world&039;s fair )。 [28] 几个月后,他告诉柏金斯,打算等“事情处理好了,我的头脑平静下来了” [29] ,就着手写下一部长篇小说。它不会涉及任何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因为他不太热衷于再冒这种险了。

这是柏金斯最盼望得到的消息。他还没向海明威催要一部新的小说,但是相应的需求显然已经出现了。春季,国际杂志公司(ternational aze pany)找到海明威,希望获得连载他下一部长篇小说的权利——不论那是一本怎样的小说——并且出价30000美元购买这本还不存在的小说的影视改编权。

海明威拒绝了他们。作家因为接受委托而动笔写作,这不是什么好事。他不想背负那种“额外的重量”,他向柏金斯解释。

“我看不出它现在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而且我从未见过哪个美国作家能从中全身而退。”他指出。 [30]

柏金斯表示赞同,毕竟,在他看来,对方给出的条件也不算很优厚。

到了那年夏天,“事情”确实都处理好了。哈德莉得到了《太阳照常升起》的相关收入,现在带着邦比住在加利福尼亚。海明威在1927年5月10日和宝琳结婚,弗吉尼亚做了她姐姐的伴娘。菲弗家族用大把的支票祝福两位新人的结合,其中有的金额达到了1000美元之巨——几乎赶上了柏金斯为《春潮》或《太阳照常升起》提供给海明威的预付金 [31] 。他们在法国的一座古城度了一个月的蜜月,接着是潘普洛纳的年度庆典,最后是圣塞瓦斯蒂安的休养之行。

不出所料,夏季紧锣密鼓的旅行使海明威灵感大发。到了10月他不仅开始了新小说的创作,而且已经完成了将近三万字。最开始他以为这会是一部短篇小说,结果却写成了更大的东西。现在,他告诉柏金斯,新生的长篇小说进展得“非常顺利” [32] 。这部小说一直写到了第22章,后来海明威放弃了它,开始写另一部。 [33]

又一次,压力在积聚。海明威觉得,想为《太阳照常升起》写出一部令人惊叹的续作,必须选择自己熟悉的主题。毕竟这也是《太阳照常升起》的创作思路。同时,他想向柏金斯保证自己并不是在拖延,海明威知道,人们对于他的第二次冲击抱有很高的期望。这项工作有不言自明的时间约束,以稳定节奏问世的作品对作家确立地位至关重要。海明威感觉,自从《了不起的盖茨比》出版后,菲茨杰拉德的续作已经迟到一两年了。他不愿落入这样的窘境,但也不愿匆匆交出一份平庸的答卷。

“接下来的这本书必须出彩。”他向柏金斯强调。 [34]

一个月后,他的新作已经拓展到了15000字,很快它就会得到自己的名字——“永别了,武器”,这是海明威翻找《牛津英语诗歌集》(oxford book of english verse ),从16世纪一位名叫乔治·皮尔(e peele)的诗人那里借用的句子。 [35] 海明威又一次借用真实人物塑造了他的女主人公:凯瑟琳·巴克莱使人联想起阿格尼丝·冯·库洛斯基,海明威在“一战”中受伤后,这位年轻的美国护士曾在米兰一所医院中照料过他,她和凯瑟琳·巴克莱惊人地相似。她和海明威一度相爱,还计划结婚。但是后来冯·库洛斯基抛弃了海明威,与一个意大利军官订了婚。也许她觉得自己永远摆脱了与海明威的干系,她想错了。

见证了《永别了,武器》写作过程的友人们,也许会有似曾相识之感。海明威再次在压力之下奋笔疾书,要么大获全胜,要么一败涂地。(“我所有的时间都在工作。”他对柏金斯说。 [36] )而且他仍旧常常把小说的写作进度透露给朋友们,具体到字数。一如往常,有一位海明威夫人在后台提供着资金和无限的鼓励。这位夫人如今还怀上了一个男孩。

但是一切又不一样了:海明威作为文坛新人的日子结束了。他成功地精简了英语,让语言为自己所用,开始成为世界上最尽人皆知的文化偶像。海明威所有的形象都已经各就各位,今后它们将难以遏制地膨胀下去。

巴黎,也被精明强干的海明威征服了。他多次回到过那座城市,但是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到了1928年,他和宝琳决定回到美洲,作长期停留,他们首先来到了哈瓦那和佛罗里达。正如他和哈德莉7年之前从舍伍德·安德森那里听说了一个叫“蒙帕纳斯”的异国福地,他又从约翰·多斯·帕索斯那里听说了湿热的基韦斯特 [37] 所孕育的奇迹。1928年3月17日,海明威夫妇踏上了横渡大西洋、返回美洲的轮船。

1933年末,将近6年之后,海明威回到巴黎,认真地重游了故地。那时的他,成了从前那些年来自己一直希望成为的人。《永别了,武器》出版之后赢得了如潮好评,使他得以稳居战后一代的代言人地位。这本书曾高居畅销榜之冠,被誉为“一部现代主义的超凡入圣之作” [38] 。1932年派拉蒙公司拍摄了改编自这部小说的电影,由加里·库珀和海伦·海丝(helen hayes)主演。海明威还出版了另外两本书:短篇小说集《胜利者一无所获》(ner take nothg ),以及构想了多年的讲述斗牛运动的非虚构作品《死在午后》(death the afternoon )。他的公众形象,也随着他的文坛地位和作品销量一路攀升。《名利场》不久就刊出了那张向他致敬的幽默漫画:五个海明威纸偶,每个都代表“海明威神话”的一个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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