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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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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膝!”右膝也同样一敲打我就把它提起。

“左膝!”我的头上响起一个炸雷。

我急急忙忙地弯起左膝,榔头击打过来,我拼命提起左膝。

“再来一次!”榔头要再次击打过来,我迅速地提起脚来。这时发出哄堂大笑。

“怎么了?”我慢慢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低头发现榔头在膝盖上方停了下来。

桐田医生嬉皮笑脸地逼近我:“碰到了吗?怎么啦?你脚是抬起来了,那么你的病好了?”

桐田医生的话像机关枪似的向我射来,我慢慢地把抬起的脚放下。

“辛苦了!”桐田医生的话又引得全场一片哗然。

我回到病房。斗不过桐田医生,严格地说来,不是斗不过他本人,而是在医学这个把我解剖得体无完肤的庞然大物前面我没有丝毫胜算。

连着几天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无精打采。

我的身体尽管是属于自己的,却由别人操纵着。我的五脏六腑暴露无遗,我只不过像一个装着损坏的部件苟延残喘的机器人一样,桐田医生把我这个机器人捏在手中得意洋洋翻来覆去地捣鼓着玩,这才是他的乐趣。

第六天下午,两个学生来找我,说是学生实习到这一组就要结束了。

“请便吧。”

他们检查我的身体,我却说上客套话了。虽然是属于自己的,却完全由不得自己,只能任人摆布,这样的身体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检查还是老一套。

“双手上下张开。”

双手交叉测试之前他们就已经定好规矩,然后窥探了一眼我的表情。上周发生的事情似乎已经传到后续实习小组学生的耳朵里了。他们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我的症状。我顺从了另一个与己无关的自我。

“我是完美的三碰头。”

“今晚不要刻意地练习哦。”

学生意味深长地笑笑,我默默地点点头。

已经进入十二月份了。我住进这家医院是四月中旬,转眼间七个月过去了。每天似乎过得很慢,可是回头一看,就觉得还是过得很快的。

早在七八年前我就感到腿脚不灵便,麻木感从脚尖延伸到膝盖,进一步扩展到大腿,现在已经殃及双手了。正如矮个子学生说的那样,毒素明摆着早晚要侵蚀大脑。回顾十几年来的病史,自己的病一步步地、确确实实地在恶化,这一点,我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窗外是一片夕阳残照下的景色,年末的街头上行人迈着匆匆的脚步来来往往。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脚步,恍恍惚惚地想到他们在回家路上融入进灯火阑珊的夜景里的情形。

吃完夜宵后,桐田医生出现在我面前。他大步流星地走近我,严厉地端详着我的脸:“明天不要耍什么小把戏,总归会暴露的。学生们可是顶真的,明白吗?”

桐田医生声色俱厉的态度一反常态,我把视线移开,没有回答他任何话。病房里的三个病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用诧异的眼光望着我。

唯有黑洞洞的被窝才是我自由的栖身之地。不论谁的眼光都不会潜入这片领地里来。我告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尽量让自己的头脑保持空白状态。

佐野君、石川先生、金子先生他们都是生活在与我不同的世界里的生物。他们都是匍匐前进,不像个人样。他们成群结队地缓缓前行,都有同伴陪在自己的左右。唯有我一个人被留在广漠的沙地上。也不知什么原因我总也追不上他们。佐野君不时地朝我回眸一看,却一言不发。我拼命地奔跑还是追不上。渐渐地我的双脚变得像灌了铅似的沉重。突然间桐田医生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

“你还是留在这里为好。你是一个教学用的病人,这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桐田医生说着就急匆匆地跑开了。我拼命地追赶也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我与他的距离越拉越大。

我胸口像被人紧紧勒住似的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中我醒了过来。我是被桐田医生训斥了一顿后盖上被子闷头睡着的。我还记得窗外暮霭一天比一天加深的夕景。那时大概是快六点钟的时候吧。白昼显然变短了,我感到丝丝寒意从各个角落向我袭来。

今天我睡得很早,所以现在醒的不是时候。十一点差十分,大家都刚刚进入梦乡,是睡得最香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有规律的鼾声在我的耳畔回响。

“不要耍什么小把戏,总归会暴露的。”我不由得想起了桐田医生那低沉而刺耳的声音。

我难道真的斗不过他了吗?明天他让我做什么我还得做什么,我的四肢还要随着他的口令瞎忙乎,表演常人所做不到的节目。我的身体被他敲打着做出各种相应的病症表现。我这个玩具真是精巧绝伦,就像使用说明书上写的那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我不管使出什么招数,都逃不出机器人操纵师——桐田医生的手心。

我伸出双臂,又神使鬼差地做起双指交叉测试来,结果右手的食指还是在左手的食指的前方错过去了。双指之间相隔五公分之多,反复试了好几次都雷打不动地隔开同样长度的距离,这使我更加相信自己的身体中隐藏着一种奇异的疾患。

我的手指在初冬的寒气中瑟瑟发抖,它们已经冻僵了,疾病也已经在上面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这样的测试重复一百遍也是不能改变结果的,这种病不是通过训练能够治愈的。与其说是病毒从脊椎扩展到了小脑,不如说是高级神经中枢已经遭到了破坏。

夜里透着几分光亮,虽说是黑夜,也并非漆黑一团。眼睛适应了黑暗,我的视野随着变得开阔起来。

夜阑人静中我身体里有个声音在沉吟,这个声音变成清晰的话语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

桐田医生明天把我带到教室,让学生观赏。他的解说滴水不漏,我作为一个教学用的病人只能配合他,学生中间又是一片哗然。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可是这个安排未必就没有办法让它泡汤,地球不可能只是围着医生的意志转动的。明天的表演是否能够成功,说到底关键还在于我本人。如果我消失了,这场戏不就演不下去了吗?

十一点零五分。

我突然在睡衣外面套上一件大衣,急急忙忙朝着大门奔去,面熟的门卫一声不响地把我放了出去。对面那家药房刚好要关门。

药房的老板认识我,我对他说:“我没有医生的处方……”他面露难色。在我一个劲儿地央求下,他总算把药卖给我了。买了药,市政府发给我的零花钱几乎所剩无几了。

从外面回到房间里我就蜷缩在被窝里,直到从外面带来的寒气消失掉。明天我一定能把他吓唬住,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医学再伟大也不会料到我来这一招吧。一旦知道猴子不动弹了,耍猴人一定会束手无策吧。再怎么摆弄它也不听使唤了,随你让它从上下合拢也好,左右合拢也好,结果都一样。失去了猴子的配合,耍猴人的话还有谁相信呢?

我再也不受你摆布了。

只有我自己可以对自己的身体发号施令,再也没有人可以强迫我了。这一年中我一直盼望的也许就是这一瞬间。现在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我的右手紧紧攥住安眠药的小药瓶,又把脸贴在上面,像是感受一下它的分量似的。塑料瓶盖发出清脆的声响落在地板上。

我一颗颗地数着药片放进嘴里。心里觉得很奇怪,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呢?我含了口水,一口气把整瓶药咽了下去。

一刹那我心想:也许有人会误以为我是悲观厌世才自寻短见的吧。转眼又想,这已经不重要了。

在茫茫的黑暗中从视线的两端出现两个细长的白乎乎的手指,它们缓慢地靠近。眼看着要碰在一起了,可是却好像事前串通好似的巧妙地互相交换了位置,两个手指镇定自若地避开了。一个手指消失了,另一个手指又划着弧线出现了。两个手指清晰地出现,又清晰地消失掉。

这个动作在周而复始地延续,可是没有一个人在看。一个动作消失后两侧又有新的动作出现,循环反复,无休无止……不知不觉中我困倦地睡着了。

这时,我想自己一定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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