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2)
“我很好,有什么麻烦?”
“我需要你跟我去,陪我,凌晨一点。在利奥波德。我会在那里……我需要你在那里陪我。你可以吗?可以去吗?”“利奥波德晚上十二点就关了。”
“没错,”她说,又是法然欲泣的嗓音,“但我会在那里,在出租车里,停在外面。我要去见一个人,而我不想一个人去。你可以陪我去吗?”“为什么找我?莫德纳呢?毛里齐欧呢?”“我相信你,林,那不会花太久时间。我会付你钱,我请你帮忙,不会让你白干。我会付你五百美元,如果你肯跟我赴约的话,可以吗?”我内心深处响起警告,每当有严重到超乎想象的东西悄悄逼近,准备突袭时,通常会听到这样的警告。在公平的搏斗里,命运打败我们,靠的就是发给我们听、但我们从不放在心上的警告。我当然愿意帮她。乌拉是卡拉的朋友,卡拉是我所爱的人。为了卡拉,即使不喜欢乌拉,我还是愿意帮她。况且我真的喜欢乌拉:她漂亮,而且天真、乐观,不致让体谅沦为怜悯。我再度微笑,请司机停车。
“行,你放心,我会去。”
她俯身过来,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我下车。她双手攀在窗沿,探出身子。毛毛雨落在她的长睫毛上,使她眨起眼。
“你会去?一言为定?”
“凌晨一点,”我语气坚定,“利奥波德,我会去。”
“一言为定?”
“对,”我大笑,“一言为定。
出租车驶离,她往窗外大喊,语气伤心、急迫,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刺耳,近乎歇斯底里。
“别让我失望,林!”
我朝着游客常去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往回走,想着乌拉,想着她男友莫德纳和毛里齐欧牵扯上的那件生意,不晓得是做什么生意。狄迪耶说他们干得很出色,赚了钱,但乌拉似乎害怕、不开心。而且狄迪耶还说了别的,有关危险的事。我努力回想他讲的话。他说了什么?风险很大……会很惨……当这些念头仍在我脑海里徘徊时,我发现自己走到卡拉家的那条街。我经过她的一楼公寓,直直面对街道的法式大门敞开。乱吹的微风,吹皱薄纱帘,我看见里面亮着柔和的黄光,点着一根蜡烛。
雨势变大,但一股我无法压抑或理解的骚动不安,叫我继续走。维诺德唱的情歌,那首回荡在印度门圆顶的情歌,在我心里直兜圈子。我的思绪漂回到那艘船,在季风雨淹没街头形成的梦幻湖泊上,那船航行着。卡拉的眼神,命令、要求的眼神,把我心中那份骚动不安逼成某种愤怒。有时,我不得不在雨中停下,深呼吸几口。爱意和欲念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感到愤怒,还有痛苦。我握起拳头,我的手臂、胸膛和背部的肌肉紧紧绷住。我想到那对意大利情侣,那对下榻阿南德饭店的毒虫。我想到死亡和垂死。此时,黑色阴沉的天空终于爆裂并发出声响,闪电劈裂阿拉伯海,随之传来雷公震耳欲聋的鼓掌声。
我开始跑。树木黑森森,树叶湿淋淋。那些树好似一朵朵小乌雨,各自撒下一阵雨。街上空无一人。我跑过流动快速的水坑,水坑里映着纵横闪电的天空。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和爱意,全集聚在我心里,我的心满是对她的爱,就像天上的云饱含雨水。我一直跑,不知怎的,竟跑回那条街,回到她家门口。然后我站在那里,任由闪电撕裂我,我的胸口因滚滚的热情而起伏不已。当我定定站着时,那股热情在我心中奔流不已。
此时,她来到敞开的门口查看天色,身穿无袖的白色薄睡衣。她看见我站在暴风雨里。我们四目相交后,定住。她走出门,走下两道台阶,朝我走来。雷声震动街道,闪电布满她的眼睛。她走进我怀里。
我们相吻。我们的嘴唇未说话表达心思,感情所含有的那种心思。我们的舌头蠕动着,在欢愉的洞里滑动。舌头已宣告我们的关系,一对爱侣。嘴唇在吻中滑行,我把她没入爱里,我自己屈从、沉没于爱里。
我环抱住她,将她抱起,抱进屋里,抱进满是她香味的房间里。我们在瓷砖地板上褪下衣衫,她带我上她的床。我们紧紧躺在一块,但未触摸对方。闪电打亮漆黑夜空的一刹那,她手臂上的汗珠和雨水像闪亮的繁星,她的肌肤像是一大片夜空。我把双唇贴上那片夜空,将繁星舔进嘴里。她把我的身体放进她的身体,每个动作都是个咒语。我们的呼吸像念颂祷文的全世界。涓涓汗水流向深峻的欢愉之谷,每个动作都是柔滑的肌肤瀑布。在柔软的丝绒斗篷里,我们的背在颤抖、亢奋的激情里抽搐,肌肉完成动作,那些由心思开始却由肉体获胜的东西。我是她的,她是我的。我的身体是她的四轮马战车,她驾着那战车冲进太阳。她的身体是我的河,我成为海。让我们的唇紧贴在一起悲叹,最终是希望与忧伤的世界。当狂喜充塞恋人的灵魂,狂喜即从恋人身上强索希望与忧伤。
后来,寂静而带着轻柔呼吸声的沉默,充塞我们,淹没我们,我们的需要、想望、饥饿、疼痛,一切的一切,全荡然无存,只剩纯粹而无法形容的美妙之爱。“啊,惨7 ! ”“怎么了?”
“我的天啊!现在几点了!”
“什么?什么事?”
“我得走了,”我说,猛然跳下床,伸手拿我的湿衣服,“我得去见某个人,在利奥波德,五分钟内得赶到。”
“现在?你现在要去?”
“非去不可。”
“利奥波德已经关了。”她皱起眉头,在床上坐起,靠着小堆枕头。“我知道。”我小声说,穿上靴子,系上鞋带。衣服和靴子都湿透了,但夜里仍然湿热。暴风雨渐缓,扰动沉闷空气的微风渐渐平息。我在床边跪下,俯身亲吻她大腿的柔软肌肤。“我得走了,我答应人家的。
“什么事那么重要?”
一把火升上来,我皱起眉头。一时之间,我很不高兴,不高兴我明明已说我答应了人家,她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那样说应该已经很清楚了。但在没有月光的夜色里,她很美,她理所当然要不高兴,而我则不该不高兴。
“对不起!”我轻声细语地回答,用手梳弄她浓密的黑发。我曾无数次想这么做,想伸出手触摸她,在我们站在一块时。
“行了,”她轻声说,用巫婆似的专注神情看我,“去吧!
我穿过不见一人的市场,跑到阿瑟班德路。市场摊子盖上白色帆布,使摊子看来像是停尸间冷冻库里盖上布的尸体。我的跑步声零零落落的回音,好似有鬼在跟着我跑。我横越阿瑟班德路,进入梅尔韦泽路,沿着这条林立树木和高耸华厦的林荫大道继续跑,见不到、听不到,在每个繁忙白天里行经这里的数百万人。
我在第一个十字路上左转,避开淹水的街道,见到一个警察在前面骑着脚踏车。我跑到马路中央,经过一条漆黑的私人车道口时,又一个骑脚踏车的警察从私人车道窜出来。转进路边的小街,走到一半,第一辆警用吉普车出现在小街尽头。我听到后面还有一辆吉普,然后那两名骑脚踏车的警察会合同骑。吉普车在我身旁停下,我停住脚步。五个人出来,把我团团围住。彼此默不作声好几秒钟。那寂静带着浓烈的威吓意味,叫那些警察几乎醉倒,他们的眼睛在下着小雨的夜里出奇的闪亮。“怎么回事?”我用马拉地语问道,“你们要干什么?”“上车。”带队的压着嗓子说,用英语。
“嘿,我讲马拉地语,所以我们可不可以——”我还没说完,带队的警察就大笑,把我打断,笑得很难听。
“我们知道你讲马拉地语,禽你妈的。”他答,用马拉地语。其他警察大笑。“我们什么都知道。你他妈的立刻上车,禽你姐的,否则别怪我们用铁皮竹棍打,再把你丢上车。”
我跨进吉普车的后座,他们要我坐在车子的地板上。吉普车后座有六个男人,个个用手按着我。车子经过两个不长的街区,来到利奥波德酒吧对面的科拉巴警局。走进警局院子时,我注意到利奥波德前面的街上空无一人。她讲好要来的地方,却不见她的人影。她设局陷害我?我心存疑惑,害怕得心坪坪跳。她没理由这样做,但那念头变成蠕动的虫,咬穿我在心里筑起的所有墙。
值夜的警察是个矮胖、超重的马哈拉什特拉人,和他许多警界同僚一样,硬穿上至少比他身材尺寸少两号的制服。我想,这身衣服想必让他觉得不舒服,或许让他没有好脸色。他和围住我的十名警察都绷着脸,在他们瞪着我、大声喘着气、一语不发时,我却反倒有股想出声大笑的冲动。然后,那名执勤警官对他的手下讲话,我心中的大笑戛然而止。
“抓住这个他妈的王八羔子打一顿。”他说,口气干巴巴的。他明知我会说马拉地语,懂他说的话,却表现得完全不知道这事似的。他跟手下讲话的口气,仿佛我不存在似。“用力打,结结实实地打。可以的话,不要打断骨头,但用力打,然后把他跟其他人关进牢里。”
我跑,推开围住我的警察,纵身一跳,跳过值勤室外面楼梯底部的平台,落在院子里的砂砾地面,往外跑。这是个愚蠢的错误,而且不是接下来几个月里,我所犯的最后一个错。卡拉曾跟我说,错误就像爱上不该爱的人,从那爱里体验愈多,愈希望自己未曾爱上那人。那天晚上我犯的错就是,我跑到院子的前门时,撞上一支搜捕队,倒在一群被缚而任人摆布的人犯中。
警察把我拖回值勤室,一路对我拳打脚踢。他们用粗麻绳把我的双手绑在背后,脱掉我的靴子,把我两只脚绑在一块。那个矮胖的值勤警官拿出一捆绳子,要他的手下把我从脚跺到肩膀整个缠住。他气得直喘气,看着我给缠上一圈又一圈的绳子,活像个木乃伊。然后警察把我拖进隔壁房间,把我吊起来,吊在与我胸部齐高的钩子上,我面朝下,钩子钩进我背后几圈绳子里。
“坐飞机!”值勤警官紧咬着牙咆哮。
警察转动我身子,愈转愈快。悬空吊着,使我被绑的双手困在紧缠的绳子里动弹不得,我的头垂着,与垂下的双脚同高。我身子不断旋转,最后只觉得天旋地转,失去上下的感觉。然后,毒打开始。
五、六个男子在我旋转时打我身子,使出吃奶力气拼命不停地打,铁皮竹棍啪啪落在我身上。抽击的刺痛穿过绳索,传到我身上,脸、双臂、双腿、双脚无一幸免。我可以感觉到自己在流血。我的内心痛得尖叫,但我紧咬牙关,不叫出声。我不让他们得逞,不让他们听到我尖叫。沉默是受拷打者报复的工具。有人伸出手,止住旋转,把我定住,但房间仍旧在旋转。然后他们朝反方向转我,继续打。
打够了之后,他们把我拖上钢梯。之前,我试图搭救卡诺的驯熊师时,曾和普拉巴克走过那道钢梯。他们把我拖往拘留所。我问自己谁会来救我?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被捕,没有人看见我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乌拉即使真来到利奥波德,若真和我被捕一事无关,她也不会知道我被捕。至于卡拉,我跟她做完爱后就拍拍屁股走人,她能怎么想?她不会找我。监狱是让人体消失无踪的黑洞:没有光亮能逃出那些黑洞,没有消息能逃出。这么莫名其妙被捕,我落入这城市最暗的黑洞,消失无踪。我已从这城市完全消失,犹如我已搭机到非洲一般无影无踪。
我为什么会被捕?这问题在我天旋地转的脑海里直打转。他们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如果他们不知道,如果是因为别的原因,如果和我的真实身份毫无关系,问题仍然存在。他们要确认我的身份,甚至可能要比对指纹,而我的指纹,已透过国际刑警组织,通报全世界。我的真实身份曝光,只是时间问题。我得发讯息到外面,向别人求救。谁能帮我?谁有力量能帮我?哈德拜?阿布德尔·哈德汗大人?以他在孟买市,特别是科拉巴地区,人脉之广,肯定会发现我被捕。哈德拜终会知道这事。在那之前,我得静观其变,想办法让他知道我的处境。
我整个人被绑成像木乃伊般,拖上硬梆梆的钢梯,每碰上一个台阶就有一处疲伤。往上拖的过程中,我强迫自己把心念定在那个咒文上,配合坪坪心跳重复念颂:带话给哈德拜……带话给哈德拜……到了楼梯顶上的平台,他们把我丢进拘留室的长廊。那个值勤警官命令犯人解下我身上的绳子。他站在拘留室门口,双手握成拳,放在臀部上,看着我。为了要他们快点解开,他还踢了我两三下。最后一条绳索解下,递给栏外的卫警后,他要他们扶起我,扶我站好,面朝站在敞开着的门口的他。我感觉到他们的手搭在我已无感觉的皮肤上,我张开双眼,隔着血污,看见他扭曲的笑脸。
他用马拉地语跟我讲话,然后朝我脸上吐口水。我想举手反击,但其他犯人牢牢按着我。他们出力轻,但坚定。扶我进去开着门的第一间囚室,把我慢慢放在混凝土地板上。他关上门时,我抬头看他的脸。那表情差不多在缪尺我说,你完了,你一辈子完了。我看到钢栅门关上,感觉悄悄爬上的寒意让我的心失去知觉。金属碰撞金属,钥匙叮当作响,在钥匙孔里转动。我望着周遭犯人的眼睛,死气沉沉的眼睛、发狂的眼睛,怨恨的眼睛和害怕的眼睛。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有鼓声响起。那或许是我的心跳。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整个身体,绷紧犹如一枚拳头。喉咙里有股浓浓的苦味。我努力想吞下,然后我知道,我想起,那就是恨的味道,我的恨、他们的恨、守卫的恨、全世界的恨。监狱是恶魔学习捕食本事的神殿。每次我们转动钥匙,都让人更加沉沦,因为每次我们关人,都是在把人关在仇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