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克星谢诺一家(2/2)
当我看到了那匹受伤的马,我一点也没有把握。它是由车子运送到马场,下车时绊倒在跳板底下,是以全身的重量压下去的,膝盖可真是搞得一团糟。皮肉撕开了一条,露出了关节头大约有六英寸大,伸缩腱在扯烂的纤维束里闪闪发光。这匹只有三岁大的漂亮马儿,提着一只发抖的前腿仅仅让蹄尖触着地。这血肉模糊的膝盖,跟它一身光滑而发亮的皮毛,形成强烈的对比。
经过仔细地检查了伤口,而且轻轻地摸诊过关节的周围以后,我发觉这匹马还能十分安静地接受我医疗,这使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像这么年轻的马儿通常都是很紧张的,只要轻轻一碰伤口它就会跳起半天高。这一匹却镇静得很,我把它破碎的外皮试着给拉拢在一起的时候,它几乎没有什么动。还有一点很幸运的,就是皮肉与骨头都没有一点缺少。
手抄在衣袋里,站在旁边瞧着的,是那小个子的年轻管理员。我对他说:“我洗过伤口,把破裂地方缝合以后,这匹马就需要个专门看护它的人。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人担任这一项工作么?”
“是的,那是由布莱利先生负责照顾的。”
原来蹲在地上的我不由得霍地立起来。布莱利这个名字,在我做学生的时候,就响亮得像支大喇叭。只要你谈到马,你迟早就要提到布莱利。我可以想象到,当这位专家看到我对这匹马的手术时会这么问着:“你说这是哪一个兽医给弄的呀?哈……利?哈……利?”
在心脏的猛烈的跳动中我蹲下去开始工作。由于它的关节囊与腱鞘都不曾受伤,关节滑液也不曾消失。我把伤口以及最微细的缝隙都用消毒液给仔细洗擦过,一直到我四周堆满了擦过的药棉与纱布为止。然后每一细节处都给喷上了黄碘粉。这样,剩下的工作就是尽量别使外皮再受任何损坏,那么将来伤口复元就显得非常得漂亮了。所以,我选了最细的丝线与最细小的缝针,重又蹲下来进行缝合的手术。
我蹲着至少有一个钟头之久,把那翻缩起来的外皮小心地给拉拢来,以密针来细缝。像这一类的皮肤修补工作是我最喜欢弄的;而且即使没有马儿专家布莱利会检查的威胁,我也会煞费苦心地去完成。等到我终于可以站起来的时候,我的动作缓慢得几乎像个老人,我的膝盖颤抖着,颈背差不多都发麻了,两眼一时发昏,瞧着那管马的年轻小伙子几乎都认不得他了。
“你弄得可真好呀!”那少年笑着说,“缝得就像没伤过的一样。我真要谢谢你了,先生!这匹马是我最喜欢的马儿之一,这不止因为它是一匹极会跑的良驹,同时它也是一匹性情非常乖的马儿啊!”说着他拍拍马儿的腹侧。
“好吧,我希望我做得真是不错。”我取出纱布与绷带,“在我给盖上纱布的时候,请你帮我拉紧绷带。然后我给它打一针预防破伤风的针,就大功告成了。”
等到我收拾起东西走向我的车子,那年轻小伙子仍追在我身边问着:“你喜欢赛马吗?”
我笑了:“不,我对于这一门知道得太少了。”
“那没关系。”这小伙子四周一望,低声说,“我可以悄悄告诉你,今天下午第一场,肯姆会出赛的,它是我们的马,一定会赢的。你可以押它的注。”
“好极了,谢谢你!这样可以让我有点儿事干。我会下个小注赌它。”
小伙子有点不高兴地说:“不!不!你该下个大注,这是一次好机会,我一定不骗你!这消息你必须保密,一定要下个大大的注!”说完他迅速走开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鬼缠住了我,当我回到德禄镇,我竟然真的决定接受那小伙子的忠告而去赌马。他最后悄声所说的几句话,对我仿佛带有强制性,而他的精灵眼睛又使我起了完全的信任。他是有意要使我发财了!我早就注意到他一直在看着我一身又旧又不合时宜的衣服,跟那西装笔挺的赛马兽医有天壤之别,所以他认为我必须弄点钱。
走进银行,我提取了五英镑现款。当时这一笔钱几乎占了我全部资产的半数。匆匆去其余要出诊的地方弄完诊治工作,迅速吃过午餐,换上一套我最好的服装,预计在2点半那匹名叫肯姆的马开赛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上赛马场,找到管事人员,押下我的五英镑赌注。
不料,当我正要起步出门,电话铃响,又是谢诺打来的。说是他有一头牛泻肚子,需要立刻诊治。我心里想这就完了!刚刚我要想发财,这噩运的谢诺就伸出利爪来把我抓住了!凑巧的是这天又正是星期六。不过,我仍在自我安慰,谢诺的农场离这里不太远,而且治疗一头拉肚子的牛也并不会费太多时间,我仍然会赶得上的。
赶到了谢诺那儿,我的一身洁净打扮,立刻引起了已集合在一起的谢诺家人像疾风骤雨般的睨视;而谢诺自己面容严肃,双肩高耸,证明了他再一度提起勇气来忍受我的重临。
走进了牛房我就感到麻木,这麻木一直在继续着。我听谢诺说明他怎样跟这头母牛的腹泻奋斗了几个月,他怎样悄悄地用磨碎的蛋壳放在麦片粥里,以及以胆矾与蒲公英来做他的最有力的治疗,而结果仍然没有成功。我却没有真正去听他的解说,因为那头母牛只要看一眼就明白,它是患了副结核病,全身瘦得可怜,尤其是后部。而且,当我走进牛房的时候,就看到它泻出来的又臭又有很多气泡的排泄物,可以立即证明我的诊断。于是我一手拉高它的尾巴,一手把体温计插进它的肛门。我并不是特别注意它的热度,而是借这机会让我自己想想。
可是,就在这么几秒钟里,我忽然发现手里的体温计不见了。一定是牛肠里突来一股吸力把它吸进去了!我急忙伸手指到它肛门里去摸索,没有影子!再把整个手伸进去,也是没有!于是我着慌了,一边卷起衣袖,一边更深一点去探索,仍是一切徒然!
这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我只得向他们要一桶热水、一块肥皂、与一条毛巾,把自己上衣脱掉,就像准备要大干一番似的。在我行医已有三十多年的今天,我可以回忆起许许多多的傻事,但这一件却是最难使我忘怀的!
于是在谢诺一家人敌视眼色围绕里,我赤裸着手臂,疯狂地在牛肠里搜索,心里只在想:“这是谢诺的农场,在这儿什么怪事都会发生的。”实际上,这时候我把什么病理学与解剖学全都丢开,两眼仿佛只看见一支细细的玻璃温度计迅速地在牛肠里往前直钻,最后它刺进什么致命的器官里去。另外一个更可怖的想象,那就是我自己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手术,一项腹部开刀大手术,目的是为了要在牛肠里寻找一支失去的体温计。
难以描绘地舒一口气,我最终由两只手指头探触到牛肠深处我的体温计了!我轻轻捉住了它,把它慢慢拉了出来。又脏又臭而且还湿落落的,我呆望着玻璃管上的刻度。
谢诺先生清一清喉咙:“有多少度?它发热么?”
我猛然回头瞪眼望着他,他是不是在开我的玩笑呀?不,他那绷得紧紧的脸孔一点也没有这种味道。
“没有,”我含糊地回答着,“没有热度。”
接下去的情景在我印象里是模糊的。我只记得我把自己清洗干净,穿好衣服,告诉谢诺先生我诊断出这头母牛患了慢性下泻症。这是无药可治,但我仍要取一点牛粪回去做个检验。其余的情形我都茫然,无法再记起,但我知道那头母牛是绝对没有活着的希望了。
我离开了谢诺的农场,是在比往常更不体面的情形之下。因此,我低着头,把油门直踩到底,让车子疯狂地驶向赛马场。进了赛马场的停车处下了车,我跑步穿过入口,一把抓住守门人。
“第一场比赛还在进行吗?”我喘着气问。
“哈,第一场刚刚赛完。”他高兴地回答着,“肯姆跑第一名,以十比一赔付。”
我转身缓缓走出来。十比一,5英镑可以得到50英镑!命运之神就这样把财富由我手里攫走了!捉弄我的却是老带来噩运的谢诺。我可以原谅谢诺以往把我由三更半夜拉离睡床;我可以原谅他老把无希望的病症纠缠着我,使我自尊心受到重大打击;我也可以原谅他把我看做约克郡最大的傻瓜而且广为传播;但我怎样也不能原谅他使我这一次失去了获得50英镑的大好机会!